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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每一两银子的去向,都要明确

户部尚书李德明感觉自己的官袍内衬已经湿透,紧紧黏在后背上,一阵阵发冷。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如同雨后春笋般擦去又冒出来,连手中那块质地上乘的棉帕子都已浸得能拧出水来。他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眼见着那数十名算学先生已经就位,唱账声和算盘声即将响起,他知道,再不做点什么,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

他强压下喉咙口的痉挛,脸上挤出一种混合着恭敬、谦卑和极度惶恐的扭曲笑容,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他壮着胆子,几乎是蹭着脚尖,向前挪动了一小步,腰弯得更深,用尽可能平稳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开口道:

“王、王爷……户部总揽天下钱粮,这账目……实在是庞杂琐碎,卷帙浩繁,犹如恒河沙数。历年积存,条陈万千,是否……是否容微臣先行一步,为您将主要款项、历年成例,简要分说一二?也好……也好让王爷您有个大略的脉络,免得被这些细枝末节扰了清听……”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乞求。他希望能争取到一点主动权,哪怕只是口头上的引导,也能暂时避开那些最要命的关键账目,或许还能有机会将水搅浑。

然而,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就被一个冰冷、淡漠、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声音截断了。

“不必。”

谢凤卿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一下。她的目光依旧如同最精准的尺规,锐利地巡弋在那些被快速翻动的泛黄账页上,以及那些埋头拨弄算盘、面色严肃的书记官脸上。她的侧脸线条在透过高窗的尘埃光柱中显得格外清晰冷硬,仿佛白玉雕琢而成,没有一丝人类的温情。

“本王亲自看着。”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如同山岳般沉重的权威,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砸在李德明的心头,“你,就在一旁候着。若有疑问,自会问你。”

李德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脸上那勉强维持的笑容瞬间碎裂、剥落,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如纸。他嘴唇哆嗦着,还想再说些什么挽回的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深深地低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是……是……微臣……遵命……”然后,脚步虚浮地、踉跄着退回到原先的位置,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感觉不仅仅是后背,连前胸、腋下的官袍都已被冰冷的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般的寒意。

他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向站在他左右的两位侍郎,以及身后几位掌管关键司局的郎中。无一例外,每个人的脸色都和他一样,是那种失去血色的惨白,眼神仓皇失措,如同被猎鹰盯上的兔子,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游移、闪烁,就是不敢聚焦在任何一点上。他们的额头上、鬓角边、脖颈里,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闪着油腻的光。有人不时地用宽大的袖口偷偷擦拭,但那汗水却像是泉眼般,怎么也擦不干净。整个大堂内,除了那催命符般高亢清晰的唱账声、密集如雨的算盘珠噼啪声,就只剩下众人极力压抑、却依旧显得粗重无比的呼吸声。空气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胶质,又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极度低压的闷热,几乎要让那些心理素质稍差的官员两眼发黑,晕厥过去。

时间,在这令人极度窒息的核算过程中,一点点地艰难爬行。窗外的日头,似乎也感受到了堂内的压抑,缓慢而固执地向上升高。辰时已过,渐渐接近午时。几束更加明亮的阳光,奋力穿透高窗上积年的灰尘,在空气中形成几道浑浊而耀眼的光柱,光柱里有无数微尘在疯狂舞动。但这光亮非但没能驱散堂内的阴冷,反而与角落里、人心中的阴暗形成了更加鲜明的对比,更添几分诡异与不安。

谢凤卿端坐于主位之上,身形稳如磐石。她虽未亲手去拨弄那些乌木算盘,但她的精神却高度集中,没有丝毫松懈。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扫描器,又似经验老到的猎鹰,锐利地锁定在每一笔被高声唱出的账目数字上,同时也不放过核算书记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皱眉、迟疑、困惑,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的思维运转快如闪电,对数字有着一种近乎天生的惊人敏锐和记忆力。

突然,就在唱账的书记念到某一笔江南盐税款项时,谢凤卿毫无征兆地开口,声音并不大,却如同一声惊雷,骤然劈开了嘈杂的算盘声,清晰地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停。”

整个大堂的声响戛然而止。唱账的书记官声音卡住,拨算盘的手指僵在半空。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齐刷刷地看向主位。

谢凤卿的目光落在刚才唱报的那一页账册上,语气冰冷无波:“天佑二年十一月,江南东道盐税入库银,账面记为四十五万两。为何紧接着十二月,又有一笔名目为‘盐务调剂’的支出,数额高达二十万两?调剂至何处?调剂缘由为何?相关的调剂文书、批复发文,以及接收衙门的回执凭证,何在?”

她的问题精准无比,直接戳中了这笔账目中最含糊不清、最经不起推敲的关键点。负责江南清吏司的那位郎中,姓王,是个胖胖的官员,此刻闻言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电击一般,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他连滚爬爬地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

“回、回王爷……这、这‘盐务调剂’……乃是、乃是历年旧例……是因、因盐场灶户生活困苦,需要……需要额外补贴……所、所以……”

“旧例?”谢凤卿打断他,目光终于从账册上抬起,冷冷地落在王郎中那抖得如同筛糠般的身体上,“补贴灶户,自有‘灶户恤银’专项列支,为何要走‘盐务调剂’?且二十万两白银,足以养活数万灶户一年!凭证呢?调剂的详细记录呢?难道户部拨款,仅凭‘旧例’二字,便可空口无凭,随意支取?”

“这……这……”王郎中汗如雨下,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在那双仿佛能洞悉灵魂深处的眼眸注视下,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瘫软在地,晕死过去。

这仅仅是开始。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谢凤卿又数次突然发声,每一次都精准地命中要害:

“等等,去岁修筑黄河河堤,豫州段年初预算明确定为八十万两。为何年终核销时,账面显示支出一百二十万两?超支整整四十万两!工部与户部联合派员进行的现场勘验文书、工程量追加的核准批文,立刻拿来本王过目!超支部分,每一两银子的去向,都要有明确的记录!”

“还有这笔,标注为‘宫廷特殊用度’,数额五十万两。为何批红印章如此模糊不清?经手人的签押为何残缺不全?是哪一宫、哪一殿的用度?具体用于何事?内务府与户部的对接文书在哪里?”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如同外科手术刀般精准,直指账目中最脆弱、最容易被动手脚、最无法自圆其说的关窍。被点名的官员,无一不是面无人色,浑身瘫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却拿不出任何像样的凭证来解释,只能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惯例”、“批文”、“上司吩咐”等苍白的借口,在那冰冷的目光下,丑态百出,精神几近崩溃。

而坐在侧位的监国亲王萧御,虽然沉默寡言,但同样没有闲着。他面前铺开的,是各地官府上报的税赋预算数据、国库实际入库的记录,以及几个重大工程项目地方官员呈递的奏报副本。他的目光在几份文件间来回比对,修长的手指在某些数字差异巨大的地方划过,眉头越锁越紧,原本温润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阴沉,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显然,无需等到详细的核算结果出来,仅仅从这些宏观数据的巨大矛盾和漏洞中,他已经窥见了冰山之下那庞大得令人心惊的财政窟窿。帝国的钱袋子,恐怕早已千疮百孔,亏空的程度,远超他们最初的预想。

两个时辰的煎熬,如同两年般漫长。当窗外的日头几乎升到正空,午时将近时,那密集如雨的算盘声和唱账声,终于开始逐渐稀疏、放缓下来。初步的核算结果,开始如同溪流汇入江河般,逐渐汇聚到那名为首的算学幕僚面前。

这位幕僚姓陈,年约四十,面容清癯,是萧御麾下极受重用的钱谷师爷,素以精明干练著称。此刻,他缓缓放下了手中那架已经被拨得温热的紫檀木算盘,算盘珠子似乎都因承载了那个惊人的结果而变得沉重无比。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微微颤抖的双手,但指尖的震颤却依旧无法完全抑制。他的面色凝重得如同生铁,走到堂前中央,对着端坐于上的谢凤卿和萧御,深深地、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几乎将身体折成了九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