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家村在你辖下,周县丞,今日需你一同入内。有些事,你可当场提点。”
两刻钟前,被云昭下令急召而来的清水县丞周文焕,此刻脸色已是一片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哆哆嗦嗦地指着前方的浓雾,声音都变了调:“姜、姜司主……这、这……”
卫临看他实在吓得不成样子,从后头窝了一脚,没好气道:“想好了再说!”
周文焕被踹得一个踉跄,官帽险些掉在地上,这一被打岔,反倒多少稳住几分心神。
他忙朝云昭拱手道:“下官不敢说对将家村了如指掌,但它从前也只是比别处稍显闭塞些,不与外村频繁走动。
可、可绝无这般……这般邪门的遮天浓雾!这、这定是有妖人作祟,恐有大凶啊!”
云昭目光平静地扫过他那张惊惶的脸:“慌什么?又不是让你一个人进去探路。”
这意思,还真要进去?
周文焕非但没觉得安慰,腿肚子更软了。
他张了张嘴,搜肠刮肚想找些合情理的推脱之词……可如今村子里还困着秦王殿下和京兆府尹赵大人!
额滴老天爷啊!
这两个,一个是今上最看重的侄儿,手握实权的亲王;
另一个是天子近臣、掌管京畿治安的府尹;
背后还有一向护短的长公主府和满门凶悍娘们儿的宁国公府!
哪一位不是在京城跺跺脚、地皮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这些人若真在他辖下的将家村出了什么差池,他周文焕也不必忙了,直接和县令、县尉,三个人一块收拾包袱,去菜市口排队等着问斩得了!
所有推诿都噎在喉咙里,周文焕苦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云昭不再看他,转而吩咐孙婆子:“取铜盆,备阳火。”
孙婆子依言,迅速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个边缘有些许铜绿的旧盆。又利落地从药箱里拿出几样东西:一把烈阳草,一小撮雄黄粉,还有几片晒干的桃木刨花。
她将这三样东西在铜盆中混合,以火折子点燃。
霎时间,一股混合着草木燃烧的焦香与辛烈的烟雾升腾起来!
孙婆子将燃着的铜盆端至浓雾边缘,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凝滞不动的灰白色浓雾,接触到这股阳火烟气后,竟然肉眼可见地向后缩了缩。
渐渐让出了一小块约莫三尺见方、没有雾气的空地!
裴寂见状,冷峻的脸上掠过一丝喜色:“这雾气能被驱散!”
云昭却轻轻蹙起了眉头。
这雾气退得有点太干脆了,不像是被克制,更像是在有意规避。
烟火只能暂时逼退,却无法从根源驱散迷雾!
云昭取出黄纸和朱砂,开始快速地书写符箓。
朱红的线条在黄纸上蜿蜒成形,每一笔都蕴含着灵力波动。
这符箓能暂时克制阴邪雾气,确保凡人身上阳火不灭不垢,绘制一张已属不易,而云昭此刻,需要连续绘制十数张!
随着一张又一张符箓在她笔下诞生,云昭的额角也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旁人或许只觉得云昭写到后面渐渐慢了速度,但孙婆子却是入了玄门、见识过真章的,知道云昭此刻消耗的是本命元气。
她眸中流露出忧色,没有出声打扰,而是悄然转身,从药箱深处取出那瓶清荷灵露。
孙婆子将几滴灵露小心滴入自己随身携带的水囊中,想了想,又分别倒入参茸粉和几粒殷红如血的枸杞丹。
此法正是当初云昭将灵露炼制之法教给她时,一并写在附页上的应急配方之一。
孙婆子虽年长,却极为好学,心思也细,凡是经她手处理过的药物、方剂,都会牢牢记在心头,反复琢磨。
今日,这平日积累的学识便派上了用场。
待云昭终于落下最后一笔,整整十五张符箓彻底绘制完成。孙婆子适时地将水囊递了过去。
云昭只闻了一下,便知里面是什么。
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也不多言,仰头接连饮下三大口。一股温润的气息顺着喉管滑下,抚平了心神的躁动与疲惫,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了几分红润。
她将水囊递还给孙婆子,声音虽低却清晰:“你也喝。今日入内,险阻未知,有的是需要你出力的地方。”
孙婆子也不推脱,依言学着云昭,仰头连饮三口。
准备停当,云昭将绘制好的符箓逐一叠好,信手引燃,投入那暂时逼退了雾气的铜盆中。
符纸燃烧,升腾起的烟雾不再是单纯的阳火气,而是闪着淡淡金光!
紧接着,云昭清叱一声,手腕一抖,那十五张燃烧的符箓竟被她以灵力牵引,如同一条燃烧着淡金色火焰的灵蛇,首尾相连,倏地被她甩向浓雾深处!
“嗤啦啦——!”
灵蛇所过之处,浓雾仿佛拥有生命的活物遇到了致命克星,疯狂地翻滚、退避、蒸发!
一条宽约五尺、笔直通向雾霭深处的短暂通道,就这样被硬生生“烧”了出来!
通道两侧的雾气剧烈翻滚,却不敢越雷池半步,通道内视野清晰,隐约可见远处模糊的村舍轮廓。
云昭抓住这短暂的机会,迅速转向一旁的卫临:“驸马,此雾诡异莫测,内里情况未明,人多反而不便!
你且率其余侍卫在此处严密警戒,务必守住村口要道,注意任何出入动静,随时准备接应。
惠娘也留下,她熟知村中旧事,或许对外围判断有帮助。”
卫临目露担忧,但也知道云昭所言在理。
如今情势诡谲,总要有人在外围守住退路,以备不测。
他重重抱拳:“姜司主放心,外围交给我。务必小心!”
云昭点头,旋即命孙婆子再取一只干净的瓷碗,倒入随身携带的清水。
她咬破指尖,将几滴殷红的鲜血滴入碗中。
鲜血入水,并不立刻化开,反而如同有生命般微微旋动。
她以这碗血水为“墨”,在村口以极快的速度画下了一个首尾相连、线条凌厉的血色界阵。
图案并非简单的圆环,更像是一个融合了罡步与星斗方位的立体封印。
每一笔落下,都隐隐有微光一闪而逝,没入土中。
“以此阵为界。”
云昭直起身,对卫临及其身后所有侍卫沉声道,“护卫阵内之人,隔绝外间阴祟。
若有人从村中出来,听到警告而不停下,胆敢擅越此线者,杀无赦!”
“谨遵司主之令!”卫临与一众侍卫面色凛然,齐齐拱手。
云昭不再多言,转身看向早已准备就绪的裴寂等人:“走罢。”
裴寂默然点头,一手按在腰间刀柄之上,气息收敛,已完全进入临战状态。
他身后,五名精挑细选的翊卫精锐无声列队,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孙婆子与云昭各自随身携带祛邪等物。
云昭一手提过周文焕,腰间银鞭齐备;孙婆子手中悄然滑出一把色泽沉暗、非金非木的短尺。
众人沿着那条被符箓灵蛇强行开辟出的通道,踏入那片灰白色的浓雾之中。
*
宁归林。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悄然停在林木阴影之中,车辙痕迹很快被落叶半掩。
“小姐,夫人再三叮嘱了,绝不让您私自出府。若是让夫人知道奴婢跟着您来了这里,奴婢定要被打死的!”
一个面容稚嫩的小丫鬟扒着车窗,满脸惶恐。
苏玉嬛利落地跳下马车,回头瞪了丫鬟一眼。
她眼底闪过一抹不耐,很快又被一种混合着兴奋与决心的光芒取代,“只要你乖乖听话,回去我赏你一对赤金丁香坠子。”
她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这身精心挑选的衣裙,手指抚过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
她对车夫再次嘱咐:“记得我的话,就停在这里,守着马车,等我们回来,知道吗?”
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将马车往林子阴影深处又赶了赶。
苏玉嬛定了定神,提起裙摆,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羊肠小道,朝树林深处走去。
丫鬟小茉咬了咬嘴唇,终究还是跺了跺脚,快步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苍郁的松柏阴影中。
越往林子深处走,树木越发高大茂密,虬结的枝桠遮天蔽日,光线变得愈发昏暗。
渐渐地,一阵潺潺的水流声传入耳中。
苏玉嬛精神一振,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记得那封秘信上写得清清楚楚:
「进宁归林,循水声,溯溪而上至尽处,见瀑布垂帘,帘后即洞天之门……」
这是一条外人绝无可能知晓的密道!
而那秘信上隐晦提及的计划,更是让她心惊肉跳之余,生出了难以遏制的念头——
他们竟然打算利用这条密道和将家村的特殊地势,将秦王萧启和后续可能赶来救援的所有人……全部困死在里面!
那天晚上偷看到信纸内容后,苏玉嬛就辗转反侧,最终打定了这个冒险的主意。
她不敢当面与母亲林氏争辩……
但是,如果她也出现在那里,“意外”成为了唯一知晓密道、并能带领秦王脱困的“那个人”呢?
亲眼见到女儿身陷险境,还跟秦王有了肌肤之亲,母亲必定会心软,顺势改变计划掩护她。
而她苏玉嬛,便如同神女天降,顺理成章地成为秦王最危急时刻,独一无二的救命恩人!
想到此处,苏玉嬛的脸上浮起一层激动的红晕。
所有人都围着太子那个草包转,可近来陛下对秦王是什么态度,明眼人还看不出来吗?
秦王殿下是平定北疆、战功赫赫的大英雄,是这天下最英武伟岸、智勇双全的男子!
谁说太子就一定不能被废?史书上废立之事还少吗?
这些年来,她就偏偏看好秦王!
宋白玉那个蠢货,空得一个京城第一贵女之名,不论容貌气度才学,处处都及不上她……
唯独有一点,她挑男人的眼光,和她一样好。
不然,怎能四年前只听母亲说了一回,就将那桃花煞的法子心心念念学了去,还一股脑都用在了秦王身上?
好在她对秦王用情够深,临死之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才没有误了秦王清名!
想起那晚宋白玉死前以性命布下血咒的情形,苏玉嬛心底闪过一丝寒意。
昨晚她回府时,母亲已然不在府中。
她一个人不敢用那姜云昭说的公鸡血沐浴的法子,也不知身上到底有没有中了血咒。
若她当真中了血咒,只待今日事了,定要母亲帮她彻底剔除!
远远地,水声越来越大,如同闷雷滚动。
拨开最后一道挡在眼前的茂密藤蔓,苏玉嬛眼前一亮——
只见一道白练般的瀑布从陡峭的山崖上飞泻而下,注入下方一汪深潭,水汽氤氲。
而在瀑布水帘之后,隐约可见一个黑魆魆的洞口,正是信中所描述的“洞天之门”!
找到了!
苏玉嬛心中狂喜,忍不住喊了一声跟在身后的丫鬟,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尖:“小茉!快跟上!我们找到了!”
她再也顾不得维持平日精心练习的优雅步态。
一手提起碍事的裙摆,另一手扶着湿滑的岩石,不顾飞溅的水珠打湿了精心梳理的鬓发和昂贵的衣裙,如同扑向情郎怀抱般,直扑那瀑布后方幽深莫测的洞口。
因而也就完全没有注意到,一直跟在她身后、名为“小茉”的丫鬟,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