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盖头,云昭听到这声“娘子”,心头不由“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秦王何等人物?向来冷静自持,言辞犀利,何曾用过这般缠绵悱恻的腔调与她说话?
这村子诡异,恐怕连他也着了道,说话才这般怪腔怪调,失了往常的冷冽清明。
心念电转间,她借着萧启伸手相扶的力道,迅速从轿中站起。
另一只手则悄然探向腰间那个不起眼的灰色小荷包——
正是之前她让众人涂抹在脸上、用以掩盖生机的特制泥灰。
云昭动作快如闪电,五指一探一收,已挖出一小团冰凉黏腻的泥膏。
趁着萧启靠近的瞬间,她抬手,毫不迟疑地抹在了他的脸颊和额头之上!
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几分不容分说的蛮横。
萧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他下意识想要偏头,但对云昭本能的信任让他克制住了闪避的冲动。
泥膏带着土腥气和草药的清苦味,涂抹在脸上之后,那种宛如沙漏般飞速流逝的吸力,仿佛被隔绝了。
萧启眸中瞬间闪过一抹了然。
祠堂深处的苍老男声重新地响了起来,似乎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催促:
“礼继——请新人,迎新妇,入华堂!”
云昭步履沉稳,目光透过盖头下的缝隙,迅速扫视堂内情况。
就在她一只脚跨过祠堂门槛的瞬间——
不知从何处卷来一股阴冷刺骨的穿堂风,“呼”的一下!
盖头飘然落地。
扶着裴琰之的赵悉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太他娘的阴险了!这女鬼居然幻化出云昭的模样来骗我们!”
端坐在“高堂椅”上的裴琰之目光却微微一闪。
正好没了盖头阻挡视线,云昭目光如电,第一时间便锁定在了端坐椅上,脸色青灰的裴琰之。
她一个箭步抢到裴琰之面前,先取出一个羊脂玉瓶,倒出一粒色泽金红的丹丸,将之塞入他舌下。
这是云昭压箱底的保命灵药之一,能在极短时间内吊住垂死之人的一线生机。
紧接着,她从腰间另一个锦囊中快速抽出三张颜色、符文各异的符箓,依次按入裴琰之心口位置。
但云昭很清楚,丹药和符箓都只是暂时续命的手段,如同在漏水的破船上拼命舀水。
若想救人,必须找到并摧毁阵眼,彻底破了这邪阵!
她直起身,看向一旁仍有些愣神的赵悉:“赵大人,符箓贴得不错。”
赵悉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在云昭脸上来回扫视。
真是云昭啊?她来得可真快,真好!
裴琰之坐在椅上,嘴唇艰难地嚅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结在轻微滚动。
云昭将灰色荷包解下,递给三人,示意他们快速涂在脸上。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幽怨凄楚、饱含无尽委屈与绝望的女声:
“阮郎——!你好狠的心啊!”
众人心中凛然,齐刷刷循声望去。
只见祠堂门口,本已被云昭弃在路旁的苏玉嬛竟不知何故,去而复返!
她一袭大红嫁衣,浓妆的脸上泪痕交错,哀婉泣道:
“阮郎,你我自幼定亲,海誓山盟,你说过今生非我不娶!
你进京赶考前夜,在村口老槐树下,你向我起誓,说待你高中,必定凤冠霞帔,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我过门!”
“可如今你回来了,身边却有了新人!你怎能如此弃我不顾?!你让我和肚里的孩儿,往后可怎么活啊?!”
让所有人瞳孔骤缩、头皮发麻的是——
苏玉嬛那原本平坦的小腹,此刻竟高高隆起,将身上那件旧嫁衣的前襟撑得紧绷。
俨然一个怀胎九月、即将临盆的妇人!
“苏玉嬛?!”赵悉失声低呼,满脸的不可思议,“她怎会在这?”
萧启眼神冰冷:“今日出现在此地,要么是自己人,要么便是设局之人。”
云昭闻言心中一动,萧启这话,说得倒也不错。
裴琰之和李牧在此被困近两日,萧启与赵悉紧随其后而来,也被困其中。
而苏玉嬛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将家村,恐怕,她与薛九针之间,存在着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关联。
苏玉嬛眼眶通红,泪水不断滚落,踉跄着迈过门槛,朝着萧启走来。
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抓萧启的衣袖:
“阮郎……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们的孩儿啊!”
她声音哀戚,另一只手抚上自己高耸的腹部,“大夫都帮我看过了,说是个健壮的男胎!是你们阮家的嫡长孙啊!”
萧启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被拽住的衣角,手臂微一用力,干脆利落地将身上那件大红喜服扯了下来,扔在地上。
苏玉嬛拽着衣角的手骤然落空,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仿佛卡了壳。
随后,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祠堂前方裴琰之坐的位置,开始拼命磕头。
“爹!娘!求求你们,为玥儿做主啊!”她哭喊着,声音凄厉,“玥儿怀了阮郎的骨肉,千真万确!
咱们阮家马上就要有后了!求爹娘看在未出世孙儿的份上,不要让阮郎另娶新妇!”
她磕得又重又急,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额头很快便是一片青紫。
然而,坐在椅子上的,是根本无法开口说话、也无法动弹分毫的裴琰之,自然没人能回应她。
又或者,当年坐在堂上的“公婆”,也是这般从未回应过“她”。
这场面荒诞诡异,又透着一股令人心底发凉的悲哀。
突然,死寂的村民中,不知是谁最先发出了一声含糊的低语,充满了让人齿冷的恶意:
“呸!不要脸的贱蹄子!还未嫁人肚子就大成这样?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
“看她那眉眼,就不是安分的!早该浸猪笼了!”
“祖宗的脸都被她丢尽了!这种不守妇道的,就该活活打死!”
污言秽语如同潮水般涌来。
而随着这些恶意的议论,苏玉嬛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倒在地!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捂住高高隆起的腹部,脸色瞬间惨白。
只见一滩刺目的血水,迅速从她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身下陈旧的青石板,也浸透了她那身旧嫁衣。
剧痛让她蜷缩起来,身体因为剧烈的挣扎和翻滚而不断扭动。
偏偏就在这时,她腰间那个一直鼓鼓囊囊的绣花荷包,因为剧烈的动作,系带陡然松脱!
荷包口朝下,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尽数掉了出来,落在血泊和她的衣裙之上。
那并非寻常女子携带的胭脂水粉,而是一堆符箓、药丸,其中更有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古玉。
莲花古玉滚落的瞬间,骤然变得明亮而温暖。
如同暗夜中升起的一轮小小明月,瞬间驱散了周围数尺内的阴冷与秽气!
苏玉嬛被这白光一照,正翻滚哀嚎的动作猛地一僵!
她眼神中的凄惶、无助、绝望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迷茫与混乱。
仿佛大梦初醒,不知身在何处。
“我……这是……哪里?”
她无意识地喃喃,目光掠过周围诡异的祠堂、面目呆滞的村民、地上的血泊,还有自己高高隆起的、正传来撕裂般剧痛的腹部……
然而,这清醒只维持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腹部传来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撕裂开的剧痛,瞬间淹没了她刚刚复苏的理智!
“痛……好痛!我的肚子!”
她惨叫着,双手死死抓住腹部的衣物,眼睁睁看着一个沾满粘液和血污的婴孩,竟然缓缓从她裙摆遮掩处,爬了出来!
那婴孩一落地,便抬起那张肉嘟嘟的小脸,一双漆黑的眼瞳,直勾勾地看着苏玉嬛!
他尖细的嗓音喊道:“娘亲……快跑!”
苏玉嬛被这超出认知的恐怖一幕彻底击垮,连惨叫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恐惧。
她视线转动,正好看到暗恋多年、宛如天边明月的秦王,正修眉微蹙,眼神冰冷地注视着她!
极致的恐惧、羞耻、疼痛,以及某种被彻底打碎幻想的崩溃,让她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
她手指猛地抬起,直直指向了站在萧启身旁神色冷静的云昭——
“是你!是你害我!一定是你搞的鬼!
姜云昭,你这个妖女!你用了什么妖术害我?!”
她声音嘶哑尖厉,充满了怨毒与疯狂,仿佛要将自己此刻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那个她一直暗暗嫉恨的女子。
然而,婴孩的警告并非虚言。
祠堂内,那些原本如同泥塑的村民,动作迅捷而统一,纷纷朝着血泊中挣扎的苏玉嬛聚拢而来。
一只只枯瘦或粗壮的手,紧握成拳,高高扬起,直朝着她狠狠砸下!
苏玉嬛痛不欲生!
无助与绝望之下,她猛然瞥见了落在染血衣裙上的莲花古玉。
求生的本能让她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死死将之抓住!
“嗡——!”
古玉被她握住的瞬间,白光暴涨,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在她掌心炸开!
一股浩然纯净、驱邪辟秽的温暖力量以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那些扑到近前的村民,被这白光一照,动作瞬间出现了明显的迟滞!
他们脸上麻木的狰狞被一种本能的畏惧取代,高举的拳头僵在半空,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前进不得。
就是这短暂的迟滞,一直冷静观察的萧启动了!
他一手依旧揽在云昭腰侧,飞身直朝那阴影最深处掠去,另一只手顺着云昭的手臂外侧滑下,精准地抚上她隐于袖中的护腕!
“咔!咻——!”
一支微型弩箭,从云昭腕下激射而出!
箭矢所指,正是萧启之前凭感觉射出一箭的方向!
云昭在弩箭射出的瞬间,便已领会了萧启的意图。
她左手闪电般从腰间一抹,指尖已夹住一张深紫色的“破煞雷符”——
“燃!”
符箓无火自燃,化作一团拳头大小、紫电缭绕的雷火!
第二支弩箭精准地穿过了云昭掷出的雷火,箭身缭绕着紫电,如同一条咆哮的紫色电蛇,紧追第一支弩箭而去!
云昭眼中厉色一闪,毫不犹豫地将左手中指放入口中,用力一咬!
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
她以染血指尖,迅速在虚空中凌空勾勒出一个血色符文,再次探向腰间。
心头血落,黄符燃起!
第三支弩箭后发先至,如同血色流星,划破祠堂的昏暗,与前两支弩箭呈品字形,狠狠扎向那片阴影深处!
一箭快过一箭,一箭强过一箭!
云昭的符,萧启的箭,二人精准的时机把握和射击技巧,配合得天衣无缝!
阴影之中,似乎传来了什么被接连洞穿的闷响。
身后,紧握莲花古玉的苏玉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逃跑。
然而她刚一用力,却骇然发现,自己的左腿不知为何竟完全使不上力气,一着地就剧痛钻心,只能一瘸一拐!
“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了?!”
她惊恐地尖叫,再次摔倒在地,莲花古玉的光芒也因此闪烁不定。
极致的恐惧淹没了她,她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什么形象,如同一个被吓坏的孩子,双手抱头,发出凄厉无助的哭喊:
“娘——!娘——!救我!嬛嬛好怕!娘——!”
“不——!怎么可能!!!”
祠堂深处的阴影中,猛地传出一声沙哑却充满了惊怒、痛苦与难以置信的尖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