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自己之前平日虽也教狗娃认字,却因着他和虎妞对此兴致不高,便也未多做强求,如今想来,确是自己思虑不周。
京城水深,多懂些道理,对狗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神色一正,郑重颔首:“陈兄所言极是,是我疏忽了。这份心意,我代狗娃心领。
放心,此事我记下了,路上便会着手,定会引导他多读些书,多明白道理。”
而此刻灶房内,正洗刷着碗碟的狗娃,浑然不知自己惬意的生活即将迎来怎样的“变故”,只觉得后背没来由地微微一凉。
这晚离别的话说开了,接下来的几日,青竹苑里便弥漫着一股忙碌而又带着淡淡离愁的气氛。
狗娃开始彻底打扫院子,将行李打包收好,又开始忙活路上的干粮,恨不得把往后几个月的吃食都准备齐全。
王明远则去拜别了几位相熟的山长和同窗,又去藏书阁将借阅的书籍一一归还。
陈香每日虽然也忙,但待在青竹苑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
他的试种田也已经收获了一季,产量提升颇多,最近已经在归纳整理经验于书册中。
待在青竹苑的时候,陈香有时是和王明远讨论某个经义疑难直到深夜,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狗娃忙进忙出地收拾行李,偶尔狗娃问他一句这东西路上有没有必要带,那东西怎么打包,他也会简短的给出建议。
终于到了出发这日。天色刚蒙蒙亮,青竹苑的院门便被轻轻敲响了。
狗娃正归置放好最后一个箱笼,闻声跑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陈香。
他依旧穿着那身青色的新棉袍,清晨的寒气也在他鼻尖呵出淡淡的白气。
“陈香哥!你这么早!”狗娃连忙让开身子。
陈香走进院子,看到王明远也已收拾停当,正站在院中。
他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两本装订得整整齐齐、却明显是手抄的书册,双手递了过来。
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但眼神格外认真:“明远兄,狗娃兄弟。这两本册子,是我近日整理誊抄的,聊表心意,万望勿辞。”
狗娃一愣,看向王明远。
王明远也是微微动容,双手接过:“陈兄何必如此客气,这数月得你指点,明远受益良多,该是我们谢你才对。”
陈香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客套话,只是示意他们看看。
狗娃性子急,先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本,翻开来,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配着些简单的图样。
他虽然识字不如书院学子,但也能很快看出这似乎是一本……食谱?
里面分门别类,记载了各种菜肴、点心的做法,有些名字他听都没听过,旁边还细心地标注了可能的口味和注意事项以及相关出处,从出处看有些内容甚至跨越了几个朝代。
这得翻看多少本食书、杂记才能整理出来?
陈香哥平时要种地、要看书、要跟三叔讨论学问,还得准备马上到来的会试,他啥时候偷偷摸摸弄出这么一本宝贝来的?
“陈香哥……这……这太贵重了!”狗娃的声音有些发哑,他紧紧攥着那本册子,像是攥着一件稀世珍宝。
“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学!等以后见了面,我挨个做给你吃!”
陈香看着狗娃激动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好。”
王明远也翻开了自己那本,册子里的字迹清隽工整,条理清晰。
里面是针对他以往文章、交谈中暴露出来的一些经义理解不够深入、策论论证稍显薄弱之处,逐一进行了梳理和补充。
每一处后面,都清晰地列出了可以参考的典籍名称、甚至精确到了卷数和页码,旁边还有陈香自己的批注和见解,言简意赅,直指核心。
“陈兄……”王明远抬起头,看着陈香眼下又复起了些的青黑,心中暖流涌动,更有难以言喻的感激。
“此物……重于千金!明远……定当勤加研读,不负陈兄厚意!”
他知道,他和狗娃此刻任何感谢的话都显得苍白,唯有郑重收下,努力进取,才是对这份情谊最好的回报。
陈香见他们收下,脸上似乎松弛了些许,他拱了拱手,语气依旧平静:“一路保重。京城再见。”
“京城再见!”王明远和狗娃齐声回道。
陈香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小院,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
狗娃红着眼圈,小心翼翼地将两本册子用油纸包好,放进随身最重要的行李里。
王明远也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离愁压下,对狗娃道:“走吧。”
王明远和狗娃最后看了一眼住了大半年的青竹苑,向几位来送别的山长和几位相熟的教谕、同窗道别后,终于登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缓缓驶离了白鹿洞书院那古朴庄严的山门,沿着下山的路,向着北方驶去。
就在马车拐过山脚,快要看不见的时候,书院门口那高大的石牌坊后面,悄然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香依旧穿着那身显得有些臃肿的新棉袍,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