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的余音还在山谷间回荡。
那一发开花弹,并没有炸死多少人。
它炸碎的,是曹操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丝脆弱得如同肥皂泡般的希望。
硝烟散去。
原本空荡荡的葫芦口,此刻已经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钢铁长城。
两侧的山坡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他们没有大声嘶吼。
没有敲击盾牌制造声势。
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
像是一群沉默的雕塑。
黑色的军装,在阴沉的天空下,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每一个士兵的手中,都端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强弩。
那是赤曦军特制的“神臂连弩”。
黑洞洞的弩口,密密麻麻,如同蜂巢一般,对准了谷底那群惊弓之鸟。
只要一声令下。
这几千残兵,瞬间就会变成刺猬。
而在正前方的道路中央。
一员大将策马而立。
金盔,铁甲。
身后的红色披风,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战甲上,显出几分肃杀。
他手中的长柄大刀,刀锋指地。
那双眼睛,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却又深不见底。
张辽,张文远。
这个名字,曾经是吕布麾下的猛将。
如今,他是赤曦军第一军团的军长。
是李峥手中最锋利的一把战刀。
曹操看着张辽。
张辽也看着曹操。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火花。
只有一方的绝望,和另一方的淡然。
“丞相。”
张辽再次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穿透力。
“这条路,不好走吧?”
曹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想笑。
想维持那份枭雄的体面。
可是脸上的肌肉却像是僵死了一样,怎么也扯不动。
刚才那番“李峥无谋”的豪言壮语,此刻就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张文远……”
曹操的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塞满了沙砾。
“你……也是来取孤项上人头的吗?”
张辽微微摇了摇头。
他没有回答。
只是轻轻抬起了左手。
“咔嚓——”
一阵整齐划一的机括上弦声,骤然响起。
那声音清脆,悦耳。
却让谷底的所有曹军士兵,心脏猛地停跳了一拍。
恐惧。
极度的恐惧。
那些刚刚还觉得自己逃出生天的士兵们,此刻终于崩溃了。
“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一个士兵丢掉了手中的断刀,跪在泥水里嚎啕大哭。
“投降!我们投降!”
“别杀我!我家里还有老娘!”
就像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大片大片的曹军士兵跪了下来。
他们将头深深地埋进泥土里,浑身颤抖,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
当最后一丝希望被掐灭时,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求生本能。
“站起来!都给我站起来!”
许褚红着眼睛,挥舞着手中的战刀,像是一头受伤的猛虎。
“你们是大汉的兵!”
“是丞相的虎卫军!”
“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谁敢投降!老子劈了他!”
许褚怒吼着,想要去拉起那些跪在地上的士兵。
可是没有人理他。
绝望的情绪,比瘟疫传播得还要快。
曹操看着眼前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凄凉。
这就是众叛亲离吗?
这就是末路吗?
“仲康,罢了。”
曹操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已经尽力了。”
“饿了两天,走了几百里的烂泥路。”
“他们也是人,不是铁打的。”
许褚猛地转过头,看着曹操。
“主公!”
“只要俺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让这群反贼碰您一根汗毛!”
说完,许褚猛地撕开了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战袍。
露出了精壮如铁的肌肉。
那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
那是他半生征战的勋章。
“虎卫军!”
许褚举起战刀,仰天长啸。
“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也要护主!”
回应他的,只有寥寥几十名亲卫。
他们挣扎着站了起来,聚拢在许褚身边。
虽然身体摇摇欲坠,但眼神中依然透着一股决绝。
这是曹操最后的死忠。
是旧时代最后的挽歌。
“杀——!!!”
许褚爆喝一声。
他没有骑马。
因为战马早就累死了。
他就那样迈着沉重的步伐,带着几十名亲卫,向着张辽的军阵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烂泥没过脚踝。
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但这群人,却像是飞蛾扑火一般,义无反顾。
悲壮。
苍凉。
张辽看着冲过来的许褚,眼中闪过一丝敬意。
但也仅仅是一丝。
在这个新时代,个人勇武的荣光,终究要让位于集体的意志和冰冷的钢铁。
“放。”
张辽轻轻吐出一个字。
“嗖嗖嗖——”
并没有万箭齐发。
只有前排的一百名弩手,扣动了悬刀。
一百支弩箭,带着尖锐的啸声,划破了空气。
“叮叮当当——”
许褚挥舞着战刀,将射向自己的弩箭尽数拨落。
他的武艺,确实冠绝三军。
可是他身后的那些亲卫,却没有这般本事。
“噗噗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接连响起。
冲锋的队伍瞬间倒下了一大半。
鲜血染红了泥水。
但许褚没有停。
他依然在冲。
距离张辽,还有五十步。
“再放。”
张辽的声音依然平静。
又是两百支弩箭。
这一次,更加密集。
许褚的身上,终于挂了彩。
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串血珠。
另一支射中了他的肩膀,虽然被铠甲挡住,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让他踉跄了一下。
但他依然没有停。
他就像是一头不知疼痛的野兽,死死盯着张辽。
距离,三十步。
“仲康!回来!”
曹操在后面嘶声大喊。
“别送死!回来啊!”
许褚听到了。
但他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他必须死在这里。
只有他的血,才能洗刷主公的耻辱。
只有他的死,才能证明曹魏最后的骨气。
距离,十步。
许褚已经能看清张辽脸上那细微的毛孔。
他举起了刀。
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准备劈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击。
“吼——!!!”
然而。
就在这时。
“嘭——”
一声巨响。
并不是弩箭。
而是张辽身旁的一名亲卫,举起了一杆黑色的长管火器。
那是赤曦军格物院最新研制的“元狩式”火铳。
枪口喷出一团白烟。
一颗铅弹,准确无误地击中了许褚脚下的泥土。
泥水飞溅,糊了许褚一脸。
许褚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两张巨大的渔网,从左右两侧突然抛出。
那是专门用来捕捉猛兽的铁丝网。
“哗啦——”
许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这两张大网罩了个结结实实。
“起!”
十几名赤曦军壮汉用力一拉绳索。
许褚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放开老子!有种单挑!”
“卑鄙!无耻!”
“张文远!你个懦夫!”
许褚在网里疯狂地挣扎,咆哮,像是一头被困住的猛虎。
但无论他怎么用力,那特制的铁丝网都纹丝不动。
张辽策马走到许褚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昔日的对手。
“仲康,时代变了。”
张辽淡淡地说道。
“委员长说过,匹夫之勇,救不了天下。”
“留着你的力气吧。”
“这大汉的天下,还需要有力气的人去建设,而不是去送死。”
说完,张辽不再理会许褚的谩骂。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再次落在了曹操身上。
此时的曹操,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看着被生擒的许褚,看着满地的尸体,看着那些跪地求饶的士兵。
他的手,缓缓伸向了腰间。
“锵——”
倚天剑出鞘。
剑身如秋水,寒光逼人。
这是他曹操的佩剑。
曾伴随他刺杀董卓,曾伴随他讨伐袁绍,曾伴随他横扫中原。
如今。
这把剑,要用来终结他自己的生命了。
“丞相!”
程昱大惊失色,想要上前阻拦。
“别过来!”
曹操厉喝一声,将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锋利的剑刃割破了皮肤,一丝鲜血顺着剑身流下。
“孤纵横半生,扫平群雄。”
“今日虽败,却也不能受辱于竖子之手!”
曹操仰起头,看着阴沉的天空。
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混合着泪水和血水。
“李峥!”
“你赢了!”
“但这天下……终究有人不服你!”
“孤今日先走一步,在九泉之下,看你如何收场!”
说完,曹操手腕一用力,就要自刎。
“丞相且慢!”
张辽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猛地炸响。
“你若死了,这天下世族,便真的没救了。”
曹操的手一顿。
剑刃切入了皮肉半分,却停住了。
他死死盯着张辽。
“你说什么?”
张辽翻身下马。
他没有带兵器。
就这样一步步,踩着泥水,走向曹操。
周围的赤曦军士兵,依然端着弩,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张辽走到了距离曹操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不是对丞相的礼。
而是对一位枭雄的礼。
“李主席有言。”
张辽的声音很平静,却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击在曹操的心上。
“天下大乱,非一人之罪。”
“世道崩坏,乃是制度之殇。”
“丞相起于微末,欲匡扶汉室,重整河山,此志可嘉。”
“然,丞相所依仗者,乃腐朽之世族;丞相所维护者,乃吃人之旧制。”
“故,丞相必败。”
曹操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些话,他在《民声报》上看过无数次。
他曾对此嗤之以鼻。
可是今天,在这个绝境之中,从张辽的口中说出来。
却让他有一种振聋发聩的感觉。
“李主席还说。”
张辽继续说道。
“他已在许都备下薄酒。”
“不是庆功酒,也不是断头酒。”
“而是一壶煮好的青梅酒。”
“他想与丞相坐下来,好好谈谈这‘天下’二字。”
“谈谈这万民的生路,谈谈这华夏的未来。”
“而非取丞相性命。”
“谈谈?”
曹操愣住了。
他手中的剑,微微颤抖。
“他……不杀孤?”
“孤乃国贼!孤乃汉逆!他李峥打着共和的旗号,难道不该拿孤的人头去祭旗吗?”
张辽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曹操从未见过的自信和从容。
“丞相,您太小看我家委员长了。”
“也太小看这‘共和’二字了。”
张辽转过身,指着身后那些漫山遍野的赤曦军战士。
“丞相,请看。”
“这些士兵,他们曾是流民,是乞丐,是黄巾余孽。”
“是您眼中如草芥一般的贱民。”
“可是现在。”
“他们的眼睛里,有光。”
曹操顺着张辽的手指看去。
他看到了。
那一双双眼睛。
没有恐惧,没有麻木,没有贪婪。
只有坚定。
只有信仰。
那是他在自己的士兵眼中,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们不杀您,是因为杀您无用。”
“杀了您,还有千千万万个想要维护旧制度的人。”
“我们要做的,是审判那个旧时代。”
“而您,曹孟德。”
“就是那个旧时代最好的见证者。”
“委员长说,他要让您活着。”
“让您亲眼看着,这片土地,是如何在人民的手中,换了人间!”
轰——
曹操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换了人间。
好大的口气!
好大的格局!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嘲笑这是痴人说梦。
可是现在。
看着这支军队,看着张辽,看着那面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红旗。
他信了。
他突然明白,自己输在哪里了。
不是输给了火炮。
不是输给了计谋。
他是输给了这股“势”。
这股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历史大势。
“哈哈……哈哈哈哈……”
曹操突然笑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笑声里没有了凄凉,没有了不甘。
只有一种彻底的释然。
和一种深深的疲惫。
“好一个换了人间!”
“好一个李峥!”
“既生峥,何生操啊!”
当啷——
倚天剑落地。
溅起一滩泥水。
这把象征着权力和杀戮的宝剑,就这样被它的主人遗弃在了烂泥里。
曹操整了整那件残破不堪的战袍。
扶正了头顶歪斜的进贤冠。
哪怕是做俘虏。
他也要做得体体面面。
“张文远。”
曹操看着张辽,淡淡道。
“带路吧。”
“孤,也想去尝尝,李峥那壶青梅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张辽微微躬身。
“丞相请。”
没有绳索。
没有镣铐。
一辆早已准备好的四轮马车,从军阵后方缓缓驶出。
虽然没有华盖,没有装饰。
但这辆马车却有着橡胶轮胎和减震弹簧。
这是赤曦军高级将领的座驾。
曹操看了一眼那辆马车,没有犹豫,踩着脚蹬,走了上去。
车帘放下。
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隔绝了那个属于他的旧时代。
“全军听令!”
张辽翻身上马,大刀一挥。
“护送曹丞相,北上许都!”
“其余降卒,原地收编,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
震天的应诺声在山谷间回荡。
车轮滚滚。
马车碾过泥泞的华容道,向着北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