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里,有失望,有疲惫,也有为人父的无奈。
“允恭啊,你的眼界,还是只在这朝堂之上,只在这君臣之间。”
“你忘了,这大明的天下,究竟是谁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
“是他的。”
“不是太子殿下的,不是皇孙的,更不是那些文臣言官的。”
“只要他还坐在这龙椅上一天,这天下,就只姓朱,而且是朱元璋的朱。”
徐达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重重地敲在徐允恭的心上。
“你说的祖宗礼法,是对的。”
“你说的太子正统,也是对的。”
“但你唯独算错了一件事。”
徐达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直刺人心。
“那就是陛下的决心。”
“你以为,当年跟着他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我们这帮老兄弟,靠的是什么?是礼法?是正统?”
“不!”
徐达一字一顿。
“靠的是他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成的决心!”
“他想北伐,大都的城墙也挡不住他。”
“他想杀人,丞相的权柄也护不住命。”
“现在,他想为那个孩子铺路,你觉得,区区礼法,拦得住他吗?”
徐允恭彻底说不出话了。
是啊。
自己怎么就忘了。
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从来就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他是一个时代的开创者,也是所有规则的制定者。
规则,是用来束缚别人的,从来不是用来束缚他自己的。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徐允恭的声音里带上了绝望的茫然。
前是悬崖,后是追兵,这似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
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徐达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一些。
他拍了拍徐允恭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允恭,你要记住。”
“为臣之道,尤其是为我徐家这样的功臣之家,最要紧的,不是站队,不是投机,更不是去猜度圣意。”
徐达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极清晰,仿佛要刻进儿子的骨子里。
“是八个字。”
“夙夜匪懈,以事一人。”
“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徐允恭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徐达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没错。”
“我们不需要去管将来是太子登基,还是皇孙继位,更不需要去担心那个朱珏能不能成事。”
“那些,是陛下去操心的事。”
“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听陛下的吩咐,忠于陛下指定的那个人。”
“陛下让你扶持谁,你就扶持谁。陛下让你效忠谁,你就效忠谁。”
“只要陛下还在一天,他的话,就是这大明的天。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只要我们徐家,永远是陛下手中最锋利、最听话的那把刀,那无论将来谁坐上那个位置,我们徐家,就永远不会倒。”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日。
徐允恭瞬间明白了。
父亲不是在赌。
父亲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这盘棋的本质。
这盘棋的棋手,从始至终,都只有朱元璋一个人。
他们这些所谓的棋子,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唯一能做的,就是彻底地、毫无保留地顺从棋手的意志。
这才是唯一的生路。
“爹……”
徐允恭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徐达,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儿子明白了!”
困扰他、惊吓他的所有难题,在父亲这几句话面前,都变得如此简单明了。
自己只看到了眼前的惊涛骇浪,而父亲,却早已看透了操纵风浪的那只手。
这,就是差距。
“起来吧。”
徐达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他挥了挥手。
“记住今天的话,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是,父亲。”
徐允恭恭恭敬敬地再次行了一礼,然后才缓缓起身,一步步退出了凉亭。
他看着父亲依旧站在那里的背影,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显得那么孤单,又那么坚定。
庭院里,又恢复了死寂。
只有风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虫鸣。
徐达抬起头,望向皇宫的方向。
那里的灯火,依旧明亮如昼。
他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腿都有些发麻。
天地间,一片苍茫。
这位戎马一生,为大明朝打下半壁江山的老帅,终于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身上最后的力气。
他的身形,在夜色中,似乎又佝偻了几分。
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悄无声息地滑落。
陛下啊……
这黄泉路,臣,怕是真要先去给你探探了。
只是这条为后世铺的路,但愿……不会太颠簸。
…………
朱元璋和朱珏一前一后地走着,蒋瓛则像个影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马车早已在府外等候,但朱元璋没有急着上去,而是选择沿着街道,慢慢地走。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朱元璋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笼罩在黑暗中的巨大府邸。
“徐达的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咱这一辈子,佩服的人不多,徐达算一个。”
“有他在,咱睡觉都踏实。”
朱元璋的语气,不像是君王在评价臣子,更像是一个老人在怀念自己的老伙计。
“他就是咱大明的韩信,不,比韩信更让咱放心。”
“只可惜啊……”
他摇了摇头,看向朱珏。
“可惜他这身通天的兵阵本事,没法亲自教给你了。”
朱珏默然。
他能感觉到老爷子话语中的沉重。
“不过你放心,军中那边,咱已经给你夯实了根基。”
朱元璋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蓝玉、傅友德、冯胜……这些骄兵悍将,咱都让他们见过你了。”
“这只是第一步。”
“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是咱看重的人。”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
朱元璋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远远不够。”
他忽然转过头,一双在夜色中依旧锐利的眼睛盯着朱珏。
“珏儿,咱问你。”
“若是让你来驾驭徐达、韩信这样的不世将才,你该如何?”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
朱珏愣了一下,随即在脑海中快速思索起来。
这不就是帝王学的随堂考吗?
“恩威并施。”
他给出了一个最稳妥,也最标准的答案。
“哦?”
朱元璋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怎么个恩威并施法?”
“有功当赏,有过当罚。”朱珏答道,“赏,要赏得他心花怒放,让他觉得为我卖命是值得的。罚,要罚得他心惊胆战,让他知道背叛的下场。”
“说得不错。”
朱元璋点了点头,但脸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这是术,不是道。”
“真正的关键,在于两个字。”
他伸出两根手指。
“分寸。”
“分寸?”朱珏有些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