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大明皇帝朱元璋,身着一袭明黄色的常服,正坐在龙椅上,手中端着一盏热茶,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
贴身太监总管赵明,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垂手侍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心思难测的帝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太监躬着身子,快步走到赵明身边,压低声音耳语了几句。
赵明缓步上前,对着朱元璋恭敬地禀报道。
“陛下,韩国公……在殿外求见。”
朱元璋呷了口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哦?”
“他……他是光着上身,背着荆棘条来的。”
赵明的声音更低了,头也埋得更深。
“噗。”
朱元璋将口中的茶水,尽数喷在了面前的地板上。
“负荆请罪?”
“咱这位开国第一功臣,大明的左丞相,还真能放得下身段呐。”
“让他进来。”
“是,陛下。”
赵明躬身领命,转身快步走出大殿。
片刻之后,一个苍老的身影,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艰难地挪进了谨身殿。
正是李善长。
他脱去了身上那件粗布麻衣的上装,赤裸着苍老干瘪的上身。
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疤,记录着他早年随朱元璋征战天下的功勋。
而此刻,一根布满了尖刺的荆棘条,正被他反手背在身后,尖锐的硬刺已经深深扎进了皮肉里,渗出点点血迹。
每走一步,荆棘条便随着身体的晃动,在后背上磨出一道新的血痕。
那张一向从容淡定的老脸,此刻写满了痛苦与卑微。
他没有抬头看龙椅上的皇帝,目光死死地盯着脚下的金砖。
从殿门到御阶,不过百步之遥。
李善长却感觉自己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不仅是身体的痛,更是尊严被碾碎的声音。
他李善长,位极人臣,风光了一辈子,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但,他必须忍。
为了活命,为了李家,他只能把自己的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再用脚狠狠地踩上几脚!
终于,他走到了御阶之下。
“扑通!”
李善长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整个身体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
“罪臣,李善长,教子无方,致使逆子犯下滔天大罪!”
“罪臣,有失察之过,愧对陛下天恩!”
“罪臣今日,特向陛下……负荆请罪!”
说完,他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龙椅上,朱元璋静静地看着匍匐在地的李善长,眼神深邃如海,看不出半点波澜。
他没有立刻叫他起来。
他就这么让他跪着,让他背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染红那件单薄的里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每一分,每一秒,对于跪在地上的李善长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他能感觉到,朱元璋的目光,就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位皇帝的心思,他跟了三十多年,自以为揣摩得一清二楚。
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李善长几乎要以为自己会就这么跪死在这里时,朱元璋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才幽幽响起。
“哎呀,李相这是何苦呢?”
“快,给李相赐座,看茶。”
朱元璋的语气,听起来是那么的温和,仿佛眼前跪着的,不是一个罪臣,而是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
赵明连忙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太监立刻上前,想要将李善长搀扶起来。
“罪臣不敢!”
李善长却猛地一甩手,依旧死死地匍匐在地。
“逆子之罪尚未查明,罪臣不敢起身!”
他不去看朱元璋,只是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诉求。
他今天来,不是来和皇帝演戏的。
他是来求一条生路的!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李相,你我君臣三十余载,你的为人,咱还不清楚吗?”
他走下御阶,亲自来到李善长面前-。
“想当年,咱还在濠州当个小兵,你便弃暗投明,前来辅佐。
这么多年,你为大明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咱都记在心里。”
“朕知道,你李善长是忠心的。”
话锋陡然一转,朱元璋的声音冷了下来。
“但是,你忠心,不代表你手底下的人,也都跟你一样忠心!”
“有些人,官做大了,心也野了,仗着自己是开国元勋,便开始结党营私,欺上瞒下,胡作非为!”
“李相,你说,这种人,该不该杀?”
李善长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皇帝的真正目的,还是他们整个淮西集团!
如果他顺着皇帝的话,去声讨那些结党营私之人,那就等于承认了淮西集团的存在,也承认了自己这个首领的身份。
到时候,皇帝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整个淮西一脉,连根拔起!
可如果他替那些人辩解,那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正中皇帝下怀!
但他不能接这个话茬。
“陛下……臣,愚钝。”
“臣今日前来,只为逆子李鸾一事。”
“锦衣卫上报,说小儿犯下刺王杀驾之重罪,臣……臣斗胆,敢问陛下,此事……是否属实?”
他死死地咬住刺王杀驾这四个字。
这是他唯一的突破口。
只要能证明李鸾没有谋反之心,那么,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看着李善长那张真诚的脸,朱元璋的眼中是讥讽。
还在演?
好,那咱就陪你演到底!
“刺王杀驾?”
朱元璋猛地转身,走回龙椅,一屁股坐下,声音也随之拔高了八度。
“李善长!你到现在还想跟咱装糊涂?”
“咱问你,你儿子李鸾,纠集死士,意图不轨,这么大的事情,你当真一点都不知情?!”
“陛下!冤枉啊!”
李善长凄厉地嘶喊着,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与悲愤。
“陛下天恩,拔擢臣于微末,授以国公之位,委以丞相之职!
此等恩情,臣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臣怎敢,又怎会,纵容那逆子,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啊!”
“若臣有半句虚言,便叫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一边哭喊,一边拼命地磕头,额头很快便磕出了血。
那副悲痛欲绝、肝胆俱裂的模样,看得周围的太监宫女,都为之动容。
然而,龙椅上的朱元璋,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