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支由超过五十辆各式卡车和十几辆马拉板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在泥泞的土路上缓缓行驶,像一条灰色的长蛇。
车队构成复杂:有军管的“大道”牌国产卡车,车身破旧,还残留着拉煤的痕迹;有从租界洋行高价租借来的“福特”和“雪佛兰”,车漆崭新;更多的,是赶着骡马、满脸愁苦的车夫。所有车上都盖着厚重的帆布,将货物遮得严严实实。
程峰和赵立言坐在头一辆福特卡车的驾驶室里。两人都一夜未睡,眼圈发黑。程峰烦躁地抽着烟,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赛马场轮廓。
车队在距离基地外围还有一公里时,被一道由拒马和沙包构成的路障拦下。
两个穿着黑色制服、背着98K步枪的哨兵上前,面无表情地举手示意停车。
程峰跳下车,从怀里掏出特勤署的证件,习惯性地想直接往里走。
“自己人!奉顾总司令的命令,给你们周长官送东西来了!”
哨兵没有看他的证件,只是举起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另一个哨兵则一言不发,将MG42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车队。
程峰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正要发作。
赵立言急忙下车,一把拉住了他,对着哨兵挤出笑容:“这位小哥,劳烦通报一声。事关重大,耽误了军机,我们都担待不起。”
哨兵依旧面无表情。他抬起左臂,按了一下固定在胸前背带上的一个方形按钮,然后对着衣领下一个不起眼的喉部送话器,用程峰和赵立-言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长矛一号’呼叫‘鹰巢’,发现目标,请求指示。”
他身后的另一个哨兵,背上则背着一个带着方形框状天线的金属盒子。
几秒钟后,哨兵的耳机里传来指令。他放下手臂,对着程峰和赵立言开口说道:“长官有令,请进。只允许你们的头车进入,其余车辆在原地待命。”
路障被移开。
卡车缓缓驶入基地大门。当绕过一片新栽种的伪装林,赛马场内部的全貌展现在两人眼前时,程峰和赵立言都愣住了。
眼前,已经不是什么废弃的赛马场了。
那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军事要塞。
纵横交错的交通壕如同蛛网,一座座半地下的混凝土碉堡如同猛兽的獠牙,散布在各处。
数不清的士兵正在巨大的训练场上进行格斗训练,喊杀声震天。远处,几十辆坦克正在进行编队演习,履带卷起漫天尘土。
程峰下意识地猛踩刹车,卡车“嘎吱”一声停在了路中间。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嘴里的烟掉座椅上,烫出一个小洞。
赵立言的目光,则被基地中央那个如同神话中巴别塔般的庞然大物,彻底吸引了。
一座通体由混凝土浇筑、高达近四十米的巨塔,耸立在所有建筑的中央。
塔的顶部和中部平台上,伸出无数根黑洞洞的炮管,如同刺猬的尖刺,在晨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赵立言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家伙,仅从表面的水泥墙就能大概看出这绝对是一座坚固的堡垒!
他转头,看着同样目瞪口呆的程峰,声音干涩地开口:“程……程组长……我……我是不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程峰没有回答,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前两天……前两天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两人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他们强迫自己回忆前两天夜里被捕时的情景,试图在那段屈辱的记忆里找到这座巨塔的影子。
“……不对,是我们昨晚没看清。”程峰强行为眼前这颠覆物理学的一幕找着理由,声音却毫无底气,“天太黑了,我们又被抓了,慌里慌张的……这么大一个东西,不可能看不见……肯定是它本来就在,我们没注意到!”
赵立言也拼命地点头,附和着这个听起来唯一合理的解释。毕竟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如此之大的混凝土建筑,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不过今天所见,让两人对周淮安及其手下掌握的武装部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卡车停在巨塔之下,那个之前审问他们的秃顶胖子早已等候在此。
他脸上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对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没有多余的客套。
巨大的防爆钢门无声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通道。
程峰和赵立言跟着鲁道夫走进去,内部空间巨大空旷,他们的脚步声产生了空洞的回响。墙壁是冰冷的混凝土,头顶是复杂的通风管道和如同蟒蛇般粗大的电缆。
荷枪实弹的士兵在各层巡逻,见到鲁道夫都立正敬礼,动作整齐划一。
他们没有走楼梯,而是被带进一部巨大的工业电梯。
电梯沉重地上升,发出“嗡嗡”的齿轮运转声。透过栅格门,他们看到了每一层的景象:一层是堆积如山的弹药箱和备用零件;一层是繁忙的通讯中心,电报机的嗒嗒声密集得如同暴雨;还有一层,是一个设备齐全的野战医院,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正推着一个担架匆匆走过,空气中飘来浓重的消毒水味。
电梯抵达顶层。推开门,凛冽的江风扑面而来,吹得两人衣衫猎猎作响。
周淮安正坐在一张靠着女儿墙的藤椅上,悠闲地喝着茶,脚边放着一个蔡司望远镜。
他看到两人,放下茶杯,站起身,客气地笑了笑。
“两位,一路辛苦。坐。”
没有过多的寒暄,他直接切入主题。
“我的清单,准备得怎么样了?”
程峰和赵立言对视一眼。赵立言上前一步,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开始背诵准备了一路的官样文章:“周先生少年英雄,义薄云天。金陵方面,顾总司令和最高领袖对您的义举都极为赞赏,认为您是党国未来的栋梁……”
“停。”
周淮安抬手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锐利。
“赵科长,我们开门见山。我不是三岁的孩子,不需要糖吃。”
“如果你们今天来,是为了说废话,寻我开心,两位怕是走不出去了。”
赵立言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中暗骂一句“小狐狸”。
他叹了口气,也变得务实起来。“周先生快人快语。您要的物资,我们都带来了,就在外面的车上。粮食、布匹、罐头,只多不少。只是……”赵立言露出一丝为难,“药品,特别是磺胺和吗啡,缺口很大。战事紧张,这些都是严格管控的战略物资,我们……已经尽力了。”
周淮安听完,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他对身旁的陈默示意。陈默拿起一个通讯器,下达了简短的指令。
片刻后,两人看到下方基地的大门再次打开,那支庞大的车队,在几辆摩托车的引导下,缓缓驶入,开向远处的巨型仓库区。
周淮安重新坐下,示意两人也坐,并亲自给他们倒了杯热茶,又递上香烟。
气氛暂时缓和下来。三人沉默地抽着烟,看着脚下那座正在高速运转的钢铁城市。
许久,周淮安才缓缓开口。他指着东方那片还在冒着黑烟的城区,语气平淡。
“打了快三天了,虹口……你们还是没拿下来啊。”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赵立言和程峰最敏感的神经。
赵立言的身体猛地一震,精神瞬间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