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与会的高层们神色各异地散去。白上将一边走一边还在跟身边的参谋骂骂咧咧,社调局的祝安则安静地带着他的下属,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陈站长,留步。”
顾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恭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那个站在沙盘旁一夜未眠却依旧身姿笔挺的身影。
“总座。”
顾同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那张巨大的沪城地图上,仿佛在看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他随手拿起桌上一包未拆封的香烟,丢了过去。
“说说吧。”他的声音很平静,“那个周淮安,到底是个什么底细?”
陈恭接过烟,拆开,递给顾同一支,又给自己点上。这恐怕才是总座单独留下他的真正目的。
“报告总座,”陈恭深吸一口烟,开始汇报,“接到任务后,我就让手下的人,把周家的祖宗十八代都翻了个底朝天。”
“周淮安,现年二十一岁。其父周定邦,浙江宁波人,早年靠着丝绸和茶叶生意发家,十几年前来到沪城,创办了‘德联合洋行’,专门做中德之间的贸易,家底殷实。”
“周淮安是周定邦的独子,其母在他十岁时因病去世。他本人……”陈恭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履历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平庸。”
“他从小在沪上的‘圣芳济学堂’念书,那是法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中学毕业后,又去了‘之江大学’,美国人办的,主修的是……商贸和德语。”
“根据我们找到的学籍档案和老师同学的评价,此人顽劣不堪,不学无术,仗着家里有钱,整日与一群富家子弟厮混于舞厅、赌场,是沪上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除了德语说得不错之外,一无是处。”
陈恭停顿了一下,补充道:“直到半个多月前,他因为义捐抗日物资,被东瀛宪兵队的人绑架,险些丧命。之后,便再无消息。直到……昨天。”
顾同安静地听着,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
“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子弟……”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他手里的部队,那些闻所未闻的装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陈恭吐出一口浓烟,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压低了声音,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总座,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你说。”
“周定邦的洋行,一直都是德国军火在远东地区的……半个代理人。虽然明面上做的都是民用生意,但我们特勤署早就盯上他了,他私底下,跟德国顾问团,跟金陵兵工署的关系,都非同一般。”
陈恭的眼神变得锐利:“会不会是……德国人那边,通过周定邦这条线,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秘密地在沪城,扶植了这么一支……影子部队?”
“他们的目的,可能是为了在远东牵制东瀛,也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们在华的利益。而周淮安,不过是他们推到台面上的一个……傀儡?”
这个猜测,让顾同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的复杂程度,将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而是上升到了国际政治博弈的层面。
顾同沉默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
“不管他是谁的傀儡,也不管他背后站着谁。”
他转过身,看着陈恭,眼神冷静。
“我要亲自见见他。”
“让那个赵立言去牵线。告诉他,就说我顾同,想请周先生喝杯茶。”
陈恭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总座,这个周淮安狡诈如狐,心思缜密,恐怕……很难邀约。他未必肯离开自己的老巢。”
顾同摆了摆手,目光平静,眼神深邃。
“他不出来见我,我就去见他。”
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那片被硝烟笼罩的天空,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正好,我也想亲眼见识一下,你们口中的那座军事要塞,见识见识那支传说中的……幽灵部队。”
法租界,霞飞路西段入口。
这里已经看不到往日的繁华。一道由沙包、铁丝网和涂着红白条纹的拒马构成的路障,彻底封死了街道。
几十名穿着深蓝色制服、头戴阿德里安钢盔的法租-界武装巡捕,端着老旧的伯蒂埃步枪,神情紧张地守在路障后面。几个安南裔的殖民地士兵,皮肤黝黑,眼神凶悍,正操作着一挺哈奇开斯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租界外的方向。
战争的阴影,终于还是蔓延到了这片“世外桃源”。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四辆没有任何标志的“欧宝·闪电”卡车,在距离路障不足五十米的地方,缓缓停下。
路障后,一个身材高大的法国上尉勒庞皱起了眉头。他举起望远镜,看向那几辆造型硬朗的德制卡车,眼神里充斥着警惕。
车门打开,陈默从第一辆卡车的副驾驶上跳了下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改良中山装,身姿笔挺。
陈默独自一人,不紧不慢地向着路障走去。
“站住!”勒庞上尉用生硬的中文厉声喝道,“这里是法兰西共和国的租界!军事禁区!再敢靠近,我们就开火了!”
陈默在距离路障还有二十米的地方停下,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法国军官。
“我们没有恶意。”陈默开口:“我奉命,前来法租界,接周定邦先生及其家人离开。”
勒庞上尉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周定邦?这个时候,谁也别想离开!”他用警棍指了指身后,“现在是战争时期!根据公董局的命令,法租界从今天凌晨开始,进入全面戒严状态!许进不许出!这是为了保护租界内所有公民的安全!不管你是谁的人,立刻离开这里!”
陈默没有动,眼神依旧没有波澜。
“我再说一遍。我们是来接人的。接完人,我们立刻就走,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
“你的耳朵聋了吗?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勒庞的耐心正在被耗尽,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立刻滚!否则,我就下令……”
他的话,戛然而止。
陈默右手闪电般地从腰间拔出了P38手枪,清脆的机簧上膛声在死寂的街道上异常刺耳!
黑洞洞的枪口斜斜地指向了天空。
但这个动作所带来的威慑,远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分量!
路障后,所有的法国巡捕和安南士兵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拉动枪栓的声音响成了一片!那挺哈奇开斯重机枪的枪口,也立刻对准了陈默!
然而,更让他们感到头皮发麻的,是陈默的身后。
“哗啦!哗啦!”
四辆卡车后方的帆布被同时猛地掀开!
近百名同样穿着黑色制服、眼神冰冷的士兵,如同敏捷的猿猴,悄无声息地从车斗里跳了下来!他们极为默契,迅速在卡车周围展开了战斗队形!
四挺MG42通用机枪被迅速地架设在了车顶上,黑洞洞的枪口如同四只睁开的魔眼,冷冷地注视着路障后那群早已瑟瑟发抖的巡捕。
勒庞上尉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死死地盯着对方车顶上那四挺造型狰狞的机枪。作为一名参加过一战的老兵,他从未见过如此设计的武器。
枪身线条简洁而粗犷,没有老式马克沁那种笨重的水冷套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布满了散热孔的、看起来更轻便的枪管护罩。最让他感到头皮发麻的,是那独特的供弹方式——不是弹板,不是弹盘,而是从侧面直接接入的、长长的金属弹链!
他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也不知道它的威力如何。但那种纯粹为了高效杀戮而设计的冰冷机械感,让他这个见惯了尸山血海的老兵,都感到一阵阵心悸。
他有一种直觉,一旦那四挺怪物开火,他和他身后这道脆弱的沙包防线,会在几秒钟内,就变成一堆碎肉和沙土的混合物。
陈默缓缓地放下了手臂,但枪依旧握在手里。
他看着脸色煞白的勒庞,重复了第三遍。
“我们进去接人。我们是周家的人。”
“如果你们不让路,我们将采取……强硬措施。”
“我们接完人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