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德林达依省进行公投之际,远在北方的半岛,战事愈发残酷。
当初龙少华让周慕云带领支援团往后撤,但是他留下了老赵那个第三小队,还待在前线。
铁原的尘土,是掺着碎骨和弹片的那种。
当陈石头在战后被授予那枚“盟军服务优异勋章”时,他低头看着胸前冰凉的金属,脑子里闪过的却是那座桥。
是那座他们修了塌、塌了修,最后连桥墩都被炮火染成褐红色的桥。
授勋仪式在汉城郊外的临时营地举行。
天空是那种铅灰色,像是用炮火熏出来的。
一个鹰酱少校站在简陋的木台上,念着嘉奖词,底下稀稀拉拉站着上百人等待嘉奖的各国部队人员。
石头站在第一排,能清楚看见少校领口沾着的早餐咖啡渍。
“……陈石头下士及其小队,在此次战役期间展现出非凡的坚毅和专业精神……”少校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
石头没怎么听。
他盯着自己满是裂口和老茧的手。
这双手在过去十几天里,摸过烧焦的钢梁、冰冷的器械、还有那些还没来得及冰凉就死去的年轻身体。
“石头。”旁边有人用肘子碰他,是老赵。
石头回过神,发现少校正看着他。他机械般抬起右手敬礼,底下传来几声稀疏的掌声,大多是他国军官拍的,夏国士兵们只是沉默地站着。
仪式很快结束。少校走下台,挨个握手。
握到石头时,他特意停了一下,然后竖起大拇指说道:“你们,很好。连李奇微将军都知道了你们。”
石头挤出一个笑。
他对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不知道是谁,也不想知道。
回到帐篷,老赵把那枚勋章从脖子上摘下来,随手扔在行军床上。
“这玩意儿,回国能换两斤猪肉不?”
没人笑。
帐篷里六个人,都是从铁原活下来的。没人说话,只有脱装备时金属扣碰撞的咔哒声。
石头坐在床沿,开始解靴子。右脚的靴子脱不下来——血把袜子和皮肉黏在一起了。
“别硬扯,我给你处理。”
医疗兵小吴蹲下来,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从医药箱里拿出剪刀和生理盐水。
冰凉的剪刀贴着皮肤剪开袜子时,石头没觉得疼。他脑子里还是那座桥。
那是十三天前。
铁原的枪声是从凌晨开始的。
先是远处闷雷般的炮击,接着是机枪的哒哒声,由远及近,像潮水一样漫过来。
石头当时正和班里人在修一座被炸断的公路桥,这已经是这座桥第三次被炸断了。
“迫击炮!”老赵突然大吼。
所有人都扑倒在碎石堆里。
炮弹落在离桥墩不到二十米的水里,激起的水柱有三层楼高,劈头盖脸砸下来。
石头呛了满口泥水,耳朵里嗡嗡作响。
等炮击间隙,老赵第一个爬起来:“快!趁现在!”
他们只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鹰酱的装甲部队要过桥。
这是死命令。
石头扛起一根工字钢,往断口处跑。钢梁压得他肩膀生疼,脚下的碎石不停打滑。
河不宽,但水流很急,还好此时是夏季,不是很冷。
“左边!左边再抬高三寸!”老赵在断口对面吼。
六个夏国工程兵,像蚂蚁搬山一样,在炮火的间歇中搭桥。
对岸的鹰酱工兵也在干活,但他们的装备好得多,有起重机,有预制桥段,甚至还有两辆推土机。
石头看见一个鹰酱工兵坐在驾驶室里,慢悠悠的喝着咖啡。
“看什么看!”老赵一扳手敲在钢梁上,“咱们干咱们的活!”
石头收回视线。
心中不断在想,团长为何只留下他们小队,肯定是那个肖恩要求的,他这是想要来蹭饭吃。
于是他们留下了。三十个人,三个工程班,两个医疗班。
第一天的伤亡就来了。中午时分,一发炮弹直接落在对岸鹰酱工兵的起重机旁。
石头看见一个人被气浪抛起来,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然后像破麻袋一样砸进河里。
血在水面上晕开,很快被冲走。
医疗班冲过去救人。小吴也在里面。他后来回来说,那人没救回来,弹片切开了半个脖子。
“才十九岁。”小吴说这话时,正在帐篷里用酒精擦手,擦了一遍又一遍,“比我弟弟还小一岁。”
那天傍晚桥勉强修通了。鹰酱的谢尔曼坦克轰隆隆开过去,履带把新铺的木板压得嘎吱作响。
石头站在桥边,看着坦克炮塔上涂着的白色五角星在暮色中一个个消失在山路拐弯处。
“收工。”老赵说。
没人动。
所有人都看着对岸,那边刚拖上来三具尸体,用雨布盖着,只露出靴子。靴子的鞋带系得很整齐。
那天晚上,石头在日记本上写:“第一天。桥修好了。死了四个人。不知道名字。”
他没写的是,他在梦里一直听见那十九岁士兵落水的声音。
第二天的战斗更激烈。
天刚亮,炮击就开始了。这次不是兔子零星的迫击炮,而是鹰酱的重炮群和航弹。
整个山谷都在震动,像有一千面巨鼓在同时敲打。石头躲在掩体里,能感觉地面像海浪一样起伏。
炮击持续了四十分钟。等停下来时,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
他们爬出来看,桥又没了。不是断,是几乎消失了。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桥墩立在河里,像墓碑。
“他妈的,冒着被炮轰死,也要拆桥?”老赵骂了一句,开始卷袖子,“干活。”
这次更艰难。
河面上漂着各种东西,断裂的木板、变形的钢构件、还有一顶蓝色的钢盔,随着水流一沉一浮。
石头看见钢盔里侧用黑色记号笔写着一个名字:pierre。
那是当初给他们红酒的那个法蓝西少尉,皮埃尔的头盔。
对岸的鹰酱工兵也出来了,他们人少了一半。
一个中士走过来,指着桥比划,又指指天,意思是空中侦察说对方炮兵阵地就在北面五公里,很快会有飞机去炸。
“在飞机回来之前,桥必须通!”中士用英语吼。
那人说的太快了,老赵听的不是很清楚,但看懂了他的手势。
他点点头,有些没好气的转身对班里人喊:“听见没?飞机回来之前,桥要通!都他娘的别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