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跳进河里。
虽是六月份,但大清早河水,还是冷得他倒吸一口气,腿瞬间就麻了。
他和另外两个人扛着沉重的预制板,一步步往河中央挪。水淹到胸口,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左边!左边抬高!”老赵在岸上指挥。
突然,北面山脊上传来枪声。不是朝他们,是朝对岸的鹰酱步兵阵地。
但流弹“咻咻”地飞过来,打在河面上,溅起一串串水花。
“趴下!”有人喊。
石头本能地往水里蹲,只露出头。预制板沉下去,差点把他带倒。
他看见对岸一个鹰酱工兵中弹了,捂着肩膀倒在岸边,血从指缝里涌出来。
小吴和另一个医疗兵冲过去。他们跪在伤员旁边,撕开急救包。
子弹还在飞,打在他们身边的石头上,迸出火星。
“继续干活!”老赵的声音像炸雷,“他们救他们的,我们修我们的!”
石头咬着牙站起来,重新扛起预制板。水更冷了,他觉得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那天他们用了三个小时把基础搭起来。飞机来的时候,天空中出现六个黑点,然后是刺耳的俯冲声。
炸弹落在北面山脊上,爆炸的火光即使在白天也看得清清楚楚。
桥在傍晚再次通车。这次过去的是卡车队,拉着弹药和补给。
每辆车经过时,司机都会按一声喇叭,这是鹰酱兵的感谢方式。
夜里,炮击又来了。
这次是火箭炮,声音像一百列火车同时驶过天空。石头蜷缩在掩体最深处,用手捂住耳朵,将嘴巴张的大大的。
每一次爆炸,地面就剧烈震动一次,头顶的土簌簌往下掉。
等炮击结束,他爬出来,第一眼就去看桥。
桥还在。
但桥面上多了一个大洞,边缘的钢板像花瓣一样翻卷着。
“修补组!”老赵的声音已经嘶哑了。
他们又冲上去。这次带着焊机和钢板。焊枪的蓝光在夜色中格外刺眼,像鬼火。
石头负责扶钢板,能感觉到焊条融化时传来的热量。
一冷一热,他的手已经失去知觉了。
凌晨两点,桥补好了。石头瘫坐在岸边,看着最后一辆弹药车摇摇晃晃地开过去。
司机是个黑人,经过时朝他们竖了竖大拇指。
石头想回一个手势,但手抬不起来。
那天他在日记本上写:“第二天。桥修了两次。手冻伤了。小吴说对岸死了十一个。”
他还是没写梦里的事。梦里全是焊枪的蓝光,和钢板被烧红的颜色。
第三天,进攻方换了战术。
不再是大规模炮击,而是小队分散开来,进行的狙击和骚扰。从早到晚,冷枪不断。
鹰酱兵管这叫狙击手的狩猎场。
工程兵的伤亡开始了。
上午九点,一块钢板需要送到对岸去。两个夏国工程兵扛着钢板往桥上走。走到一半,枪响了。
扛后面的那个士兵身体一颤,钢板“哐当”掉在桥面上。他低头看了看胸口——那里开了一个洞,血正汩汩往外涌。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然后直挺挺地倒下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赵第一个反应过来:“医护兵!”
小吴冲上桥。子弹又飞来,打在他脚边的木板上,木屑四溅。
他不管,跪在伤员旁边,撕开衣服,用手按住伤口。
血还是止不住,从指缝里涌出来,很快在桥面上汇成一滩。
“需要血浆!O型!”小吴扭头喊。
对岸的鹰酱医疗站送来了血浆。但太迟了。伤员在被抬下桥的路上就没了呼吸。
他叫李水生,永州人,二十一岁。
石头记得他,因为他总说等打完仗要回家娶媳妇,家里说好了一个姑娘。
那天中午,他们给李水生挖了个坟。就在桥头不远处的山坡上,面朝南方。
没有棺材,只用雨布裹着。老赵找了块木板,用刺刀刻上名字和日期,插在坟头。
“等打完仗,”老赵说,声音很低,“咱们再来接他回家。”
没人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这话说出来,自己都不太信。
下午修桥时,石头格外小心。每走一步都要找掩护,每抬一次头都要先观察。恐惧像冰水一样浸透了骨髓。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死亡不是数字,不是战报上的统计,是李水生胸口那个洞,是桥面上那滩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血迹。
傍晚,鹰酱的指挥官来了。是个上校,穿着笔挺的军装,和周围脏兮兮的士兵格格不入。
他站在桥头看了看,然后走到老赵面前。
“你们做得很好。”他说,旁边有个华人翻译,“李奇微将军已经注意到你们的贡献。”
老赵敬了个礼,没说话。上校点点头,走了。
他的吉普车开远后,老赵啐了一口:“贡献?呸!老子们要的是不死人!是他娘的防弹板!”
但补给真的来了。晚上,两辆卡车运来了新装备,更好的焊接设备、预制桥段、甚至还有几件防弹背心。
食物也改善了,不再是硬得像石头的C口粮,有热汤,有面包,甚至还有石头最爱的巧克力。
“看,”小吴打开一个罐头,里面是牛肉,“死人换来的。”
帐篷里一片沉默。石头看着那罐牛肉,突然觉得恶心。
那天他在日记本上写:“第三天。水生死了。我们有了防弹背心。罐头很好吃,但我吐了。”
他开始做噩梦。梦里不是炮火,是李水生倒下前看他的眼神,那种茫然,困惑,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眼神。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日子开始模糊。桥断了修,修了断。
伤亡名单越来越长。夏国支援团三十个人,到第七天只剩二十四个。
鹰酱工兵连更惨,一百二十人剩下不到八十。
石头的双手全是冻疮和水泡,一碰就流血。耳朵因为长期在炮火中,听力下降得厉害,老赵要对着他耳朵吼才能听见。
但他们还在修桥,因为桥必须通,不然所有人都出不去,进不来。
那座桥,那些人,莫名其妙的有了一种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