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顺流而下,在次日清晨抵达了建康城外的码头。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魏武的心凉了半截。
码头上挤满了从江北逃难来的百姓,哭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城门口,虽然有士兵在维持秩序,但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种惊慌失措的气氛。
这哪里像一个能够派出援兵的军事重镇?
魏武亮出自己的身份,几经周折,才在城南一处临时征用的民宅里,见到了淮西兵马都监。
张缜年约四旬,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色。
他的临时公房里堆满了文书,几个书吏正在手忙脚乱地整理着。
公房外,立着一面招兵的大旗,旗子下却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负责登记的文书在打着哈欠。
“下官六合守将麾下魏武,拜见张大人!”魏武跪倒在地,高举求援信。
“六合被围,金军势大,赵将军率两千残兵困守孤城,城中百姓危在旦夕!恳请张大人速发援兵!”
张缜接过信,快速地看了一遍,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扶起魏武,叹了口气。
“壮士请起,六合之危,本官已知晓。只是……”
他指了指门外那面孤零零的招兵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你看到了,朝廷新败,人心惶惶。本官奉命在此重组大军,可至今连一个营的兵都未能募齐。”
“我手中无一兵一卒,纵有心杀贼,也是无能为力啊!”
魏武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大人,难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六合城破,百姓遭戮吗?”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张缜沉默了片刻,似乎也有些不忍。
“这样吧。”他沉吟道,“淮南西路的主力,如今都在濠州一线,防备金人从泗州西进,远水救不了近火。”
“你立刻东去!江南制置使刘光将军,手握数万大军,兵强马壮,还监管水军,镇江与六合隔江相望,由他出兵,最为便宜!”
张缜的语气诚恳,仿佛真的在为魏武指一条明路。
魏武虽然失望,但也知道强求无用。
他叩谢之后,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带着人奔赴码头,找船渡江。
望着魏武远去的背影,张缜身边的幕僚低声道:
“大人,刘光此人你是知道的……未必肯出兵啊。”
张缜眼神幽深。
“他肯不肯,是他的事。我这里,的确是没人。总不能让这求援的信使,死在建康城里吧?”
“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总好过烂在自己手里。”
幕僚恍然大悟,躬身道:
“大人高明。”
而已经登船的魏武,对此一无所知。
他望着江对岸的镇江,心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数万大军!
刘光将军手握数万大军!
六合,有救了!
镇江,制置使府。
与建康的混乱和紧张截然不同,这里戒备森严,秩序井然。
府内,将星云集,甲胄鲜明,一派大军在握的威严气象。
但这种威严之下,却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憋闷和烦躁。
扬州大捷的阴影,依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刘光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地听着手下将领们争论着江防的布置。
自从错失了扬州的大功,他就变得格外敏感和易怒。
任何关于主动出击的建议,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驳斥。
在他看来,现在最好的策略就是当好缩头乌龟,死守长江南岸,绝不出任何差错。
只要守住防线,不让金军渡江,就是大功一件。
至于江北的死活,与他何干?
就在这时,亲兵进来通报,说有六合守将的信使,持紧急军令求见。
“六合?”刘光一愣,随即眉头一皱。
他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
“让他进来。”
魏武被带进大堂,看到这满屋子的将军和森严的阵仗,他精神一振,再次跪倒在地,将六合的危局和张缜的说辞,声泪俱下地重复了一遍。
“……刘将军!您手握数万雄兵,与六合仅一江之隔!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六合满城军民吧!”
魏武说完,重重地以头撞地,砰砰作响。
大堂内一片寂静。
将领们面面相觑,都把目光投向了主座上的刘光。
刘光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仿佛没听到魏武的哭求。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壮士的忠勇,本将佩服。”
“六合之危,本将也深感痛心。”
“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冰冷而坚硬。
“本将的职责,是镇守长江防线,拱卫临安根本!数万大军,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为区区一个六合县城,轻动刀兵?”
“渡江救援?说得轻巧!完颜宗望的主力就在六合城下,我军若渡江,便是背水一战,一旦有失,金军顺势南下,谁来承担这个责任?你吗?”
最后一句,他厉声喝问,吓得魏武浑身一颤。
“可是……可是张大人说……”
“张缜?”刘光冷笑一声,“他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在建康连一百个兵都招不到,壮丁也不会抓,就会在动动嘴皮子,把麻烦推给别人!他让你来,你就来了?他让你去死,你也去吗?”
魏武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惨白。
他终于明白,自己被当蹴鞠踢了。
看着跪在地上,满脸绝望的魏武,刘光忽然心中一动,一个绝妙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壮士,你也别太灰心,本将虽然不能出兵,但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魏武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你往东去。”刘光的手指向地图上的扬州。
“淮东制置使,洛尘洛将军,你可听过?”
“听……听过。”
“洛将军前不久才在扬州城下大破金军,威震江淮,他手下的兵马,正是士气高昂之时。”
刘光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而且,按照我大夏军制,六合,正属于淮东路管辖。救援六合,本就是他洛将军分内之事,责无旁贷!”
“你拿着本将的信,去找洛将军。告诉他,本将会陈兵江岸,为他摇旗呐喊,牵制金军进攻扬州的可能,让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救援!”
此言一出,满堂将领都是一愣,随即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恍然和钦佩的神情。
高!
实在是高!
刘将军这一手,简直是神来之笔!
把烫手的山芋和责任,名正言顺地甩给了洛尘。
洛尘要是去救,赢了,刘光可以上报朝廷,说是自己“运筹帷幄,统筹调度,命淮东出兵”,功劳得分一半。
洛尘要是输了,那就是他自己无能,损兵折将,损的是他淮东的实力,与镇江无关。
洛尘要是不去救,那更好!见死不救,坐视辖区城池沦陷,这个罪名足以让他在朝堂上身败名裂!
无论怎么选,刘光都是稳赚不赔。
“来人,笔墨伺候!”刘光大喝一声,亲自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公函,盖上自己的大印,交到魏武手中。
“去吧!快马加鞭,去扬州!告诉洛将军,六合军民,就全看他了!”
魏武捧着那封信,如同捧着最后一块救命的稻草。
他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此刻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他再次叩首谢恩,踉踉跄跄地退出了大堂,奔向那最后的希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