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选择了那条路，便知你我的祖孙情分已断，再见无益，你还是回去伺候……”
老夫人的声音像是一把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割在人心上。话到一半，她却突兀地止住了，喉头滚动几下，终究只是摆了摆手，动作僵硬而又迟缓。
“祖母，朔儿……”
门口那人向前急迈几步，皮鞋磕在柚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身形颀长，深色西装剪裁精良，袖口处隐约露出银质袖扣的冷光，可这份体面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
他话未说完，目光忽然扫到角落里的童悦岚，瞳孔骤然一缩，像是被火燎了似的闭了嘴。
童悦岚如芒在背。她本是低着头的，可那道视线太过凌厉，让她忍不住抬眼看去——
灯光斜斜打在那人脸上，高挺的鼻梁在光影中显得更加挺拔，下颌线条紧绷如刀削。一双眼睛极黑，仿佛深潭里浸了寒星，本该是极好看的，此刻却仿佛淬着冰渣。
若非因为他此刻眼里的厉色，童悦岚觉得他的颜值绝对可以打95分以上。
此时，童悦岚脑子里不由得冒出了一句不太适宜的话：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但莫名的，她觉得这句话非常适合她现在的心情，这样一个颜值风采可称得上“公子世无双”的男子，为何偏偏认贼作父，做了那丧尽天良的狗汉奸。
小灰灰的一声刺耳爆喝适时响起，童悦岚收回目光，垂下眼皮遮去眼里的复杂情绪，轻轻起身对老夫人一礼：“老夫人，我先回房间了。”
“不用。”老夫人止住她接下来的动作，“该走的是他。”
老夫人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却冷寒如冰。期间她始终没有转头，连眼风都不曾扫向门口，仿佛那里立着的压根就不是她亲手带大的长孙。
男子再次冷冷地看了一眼童悦岚，没有再出言请求，而是双膝跪地，重重地给老夫人磕了个头，默默转身走下了楼。
童悦岚心下不忿，狠狠反瞪了回去：你不受老夫人待见那是你自己走了歪路，跟我又有何关系。下次再见，若让我发现你真是作恶多端的狗汉奸，别怪我出手无情。
再好看的皮囊，一枪下去，也不过很快便是骷髅白骨。
汽车引擎声渐远，老夫人一直挺直的肩背微微垮了下去，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精气神，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好几岁。
“岚岚，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很失败？”老夫人的声音悠悠传来。
没等童悦岚想清楚该如何作答，老夫人似乎并不需要她的答案，自顾自往下说去：
“我那两个儿子早就长歪了，他们最终会走上这条路，我虽然痛苦万分，恨不能回到他们尚未长大成人时便直接将其溺死，可终究内心并不觉得太意外。
唯一让我夜不成寐，无论如何都无法想通的是我的长孙程望朔，他三岁开始便被我带在身边悉心教养，在我心里，他是那样一个聪慧、善良而又正直的孩子，可为何偏偏也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是我的教育太过失败了吗？
我有时候在想，莫不是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才有了今世的报应。
如果舍去我这条命，能换回他走上正途，不要认贼作父，便是现在即赴死我也心甘情愿。那可是异族，是强占我国土，虐杀我百姓的倭寇啊，他怎么敢，怎么能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老夫人的声音越发激动起来，突然，她用手死死地捂住胸口，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呼吸也变得极为困难。
远远守在门外的赵秀兰赶紧小步跑进来，快速打开手里紧紧握着的药瓶，倒出一粒塞入老夫人口里，又拿过一旁的水杯，小心伺候她服下药丸，伸手轻轻地帮她顺着背。
童悦岚也忍不住冲了过去，蹲在老夫人身旁，紧张而焦急地望着她，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竟好似当初看着童奶奶在自己身边咽下最后一口气那般。
老夫人终于缓过劲儿来，看向一脸焦急的赵秀兰：“别担心，我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赵秀兰离开后，老夫人转向童悦岚，目光中竟隐隐藏着一丝期待：“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何突然就能忘了家国大义，成为了他曾经最不齿的那种人。岚岚，你说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隐情？老夫人莫不是以为她家孙子在演谍战剧吧？
如果可以，童悦岚也不愿意相信那样丰神俊朗的男子会是狗汉奸，可现实生活怎可能那么戏剧，以颜值来判断人品实在是荒谬至极。
要知道，据说汪精卫年轻时也可谓风度翩翩容貌过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背叛国民、犯下罄竹难书罪行的头号大汉奸。
只是，面对老夫人期待的眼神，童悦岚还是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老夫人将童悦岚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不愿意再为难她，说话的声音也更低了一些：“是我没能勘破，算了，不说他了。”
童悦岚伸手抚上老夫人的手背，轻轻出言安慰：“刘阿姨，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但也不乏走错路后幡然醒悟重新回头的例子。
只要不是那种手上沾满国人鲜血、恶贯满盈的罪人，若是能迷途知返，为抗日做出贡献，将来把小鬼子赶出去后再行清算时，谁说就不能将功赎罪呢？”
“对对对，将功赎罪。”
老夫人的眼里突然就有了神采，“我一直就是这么想的，只是……”
她看向童悦岚，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半晌后，老夫人似在问童悦岚，又似在喃喃自语：“你说，咱们真能将小鬼子赶出去吗？”
这个问题，对于已经知晓历史进程的童悦岚来说，自然可以张口就答，可她如何敢暴露自己的秘密。
“谁愿意做被奴役、被欺凌，从此连家国都没有的亡国奴呢？您不愿意，我不愿意，千千万万的同胞都不愿意，那些用血肉和生命去抵抗入侵者的英雄更不会答应。
老夫人，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此刻有无数人正在为此浴血奋战。这世上不乏贪生怕死之辈，但更多的却是不惧生死的勇士。
对于这样的一个国家，对于从来都不缺脊梁和勇气的国人来说，怎么可能让小鬼子一直嚣张下去？那一天，绝不会让我们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