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到了上一世依萍去陆家要生活费的日子。
空气里浮动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湿气,墙角渗出的霉味愈发浓重。
傅文佩端着一碗稀粥,小心地放在桌上,粥水晃动,映出她满是愁绪的脸。
她看了看依萍,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终还是开了口。
“依萍,今天……要不还是去一趟那边吧?”
“我还是觉得,你好好上学才是正事,妈不能……”
傅文佩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恳求。
她知道让女儿去那个家里要钱,无异于是把她的自尊放在地上任人践踏,可现实逼得她没有办法。
依萍放下手里的筷子,没有立刻回答。
上一世的今天,她去了那边,但是最后只怀着满腔的愤恨与不甘离开了陆家。
她也想好好说话,可是雪姨的挑拨,尓豪的袖手旁观,如萍的伪善,还历历在目,甚至不如梦萍的跋扈顺眼。
去一次陆家,她得到了一顿让她记了一辈子的毒打,还有何书桓那自以为是的“拯救”。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傅文佩,“妈,我不去。”
这三个字说得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傅文佩愣住了。
“可是依萍,我们……”
“钱的事,我会解决。”
依萍打断了她的话。
“您忘了我前几天说的吗?从今天起,我们不靠陆家,不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去外面找事情做,一定能养活您,还有可云的事,你也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傅文佩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傻孩子,上海这样的地方,,哪里是你说找事情就能找到的?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做什么?”
“你爸他……他虽然偏心,但总归是你的父亲,你去要,他不会真的不管我们的。”
依萍心里泛起一阵冷笑。
不会真的不管?
那上一世,当陆振华的鞭子一下下抽在她身上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当王雪琴在一旁煽风点火,如萍“担忧”地看着,尔豪冷漠地旁观时,那所谓的父爱又在哪里?
“妈,他给的钱,是施舍。”
依萍一字一句地说。
“每一次,都要用我的尊严去换。这一次,我不想换了。”
“而且,您真的觉得我今天去了,就能顺利拿到钱吗?有雪姨那个女人在,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羞辱我们的机会。”
傅文佩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颓然地坐下,双手绞着洗得发白的围裙。
依萍说得对,每一次,雪琴的刁难都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心如刀割。
依萍站起身,走到傅文佩身边,轻轻握住她粗糙的手。
“妈,相信我一次。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出去一趟,您在家等我,方瑜找我有事,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她没再给傅文佩反驳的机会,转身拿了件旧外套便出了门。
门被带上,隔绝了傅文佩担忧的呼唤。
依萍站在弄堂口,深深吸了一口上海清晨微凉的空气。
空气里混杂着煤烟、食物和黄浦江的水腥气,复杂又真实。
她没有走向去往福煦路陆宅的那条路。
那条路,她上辈子走了无数次,每一次都通向屈辱。
她也不想去外西渡桥。
那个地方,承载了她和何书桓太多的纠缠,现在想来,只觉得可笑。
她换了一个方向,沿着苏州河漫无目的地走。
河水浑浊,载着零星的垃圾缓缓流淌。
岸边的建筑新旧交杂,西式的洋房与中式的石库门并立,昭示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割裂。
她的思绪也随着这条河飘远。
鞭子抽在身上的剧痛,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
王雪琴尖酸刻薄的嘲讽,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还有陆振华那句“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就该听我的话”。
真是天大的笑话。
既然流着他的血,为什么她和妈妈就要在这样的贫民窟里挣扎求生,而王雪琴和她的儿女却能锦衣玉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
不公平。
从前她不懂,只会用满身的刺去冲撞,去索要那份可怜的公平。
现在她懂了。
公平,从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陆家那扇门,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去。
就在她出神的瞬间,一阵刺耳的汽车鸣笛声猛地将她拽回现实。
依萍一惊,下意识地转头。
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正朝着她疾驰而来,司机显然也没料到会突然窜出一个人,正在猛打方向盘。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啸叫,在依萍的耳边炸开。
她的身体僵住了,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那辆车几乎是擦着她的衣角,带着一股强劲的风,险险停下。
依萍被那股力道带得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她的心跳得飞快,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看清了那辆车上坐着的人。
那张脸,那个人是……
车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年轻男人跳了下来,脸上带着几分焦急与不耐。
“小姐,你走路不看路的吗?不要命了!”
紧接着,后座的车门也开了。
一个身形更加高大挺拔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长风衣,身姿笔挺,周身的气场沉稳又锐利。
即便只是站在那里,也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是他们。
上海明氏家族的大公子,明楼。
还有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助手,明诚。
依萍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上一世,她在各种报纸上见过无数次明楼的脸。
他是汪伪政府新成立的经济司首席财经顾问,人人唾骂他是为虎作伥的大汉奸。
可依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伪装。
这个人,还有他的整个家族,都是潜伏在敌人心脏最深处的利刃。
他们不是坏人。
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明诚几步走到依萍面前,见她脸色发白地愣在那里,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喂,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依萍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明诚,落在了后面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
明楼也在打量她。
眼前的女孩子穿着一身洗得泛黄的旧衣服,但身板挺得笔直。
一张脸上还带着未脱的青涩,可那双眼睛,却清亮得过分,里面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让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那是一种沉淀了太多故事之后,才能拥有的眼神。
不该出现在这么年轻的姑娘身上。
依萍收回视线,对着明诚微微摇了摇头。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没事。”
“抱歉,是我走路分了心,惊扰到两位先生了。”
她的态度坦然得有些异常。
没有寻常女子的惊叫,没有被吓哭的眼泪,更没有寻衅滋事的企图。
明诚都准备好应付一套碰瓷的说辞了,结果对方就这么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他一时有些语塞。
“你……”
依萍没有再看他们,只是侧身让开了路,“两位先生请便。”
明楼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个女孩,很有趣。
他向前走了一步,沉稳的嗓音在清晨的街道上响起。
“小姐似乎心事重重,这样可不安全,你住哪里,不如我让人送你回去。”
这不是一句问话。
依萍的身体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明楼,唇边竟然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不用了,先生,我马上就回去了,就不麻烦先生了。”
依萍知道他们这样的人,遇到任何事都保持着一份怀疑,她知道他们过后会查探她的身份,但是这个时候,她不能露出一丝知道他们身份的事,那样只会给他们带来不便,也会让自己陷入麻烦。
“今天我的司机开车急了一点,惊扰到小姐,要是让你受伤了,那便是我们的不是了。”
明楼的语气很平淡,但是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依萍知道这样纠缠下去不是好事,急忙说道:“多谢先生,只是我还要等我的朋友,就不麻烦两位先生了。”
说完,她便转身,毫不留恋地顺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远。
她的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倔强与孤勇。
明诚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后脑勺,满脸困惑地转向自己的大哥。
“大哥,这女的……要不要查一下?”
“暂时先不用,只是个小姑娘,现在很多人盯着我们的动作,我们要是动了,打草惊蛇那就麻烦了。”
明楼说完,看着依萍的背影消失在弄堂的拐角处。
他的手指在风衣口袋里轻轻摩挲着。
查不查?
当然要查,但不是现在。
那个女孩,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刚刚看他的那一眼,没有丝毫的鄙夷或憎恶,反而带着一种……洞悉。
就好像,她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将要做什么。
这怎么可能?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明楼心底一闪而过,又被他迅速压了下去。
“大哥?”
明诚叫了一声。
明楼收回思绪,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上车,别误了正事。”
“哦。”
明诚应了一声,坐回了车里。
黑色的轿车重新启动,缓缓汇入车流,很快便消失不见。
而另一边,拐进弄堂的依萍,后背早已被一层冷汗浸湿。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跳动的心脏才一点点平复下来。
刚才,她心里其实没底,她知道这两人之后一定会查她的身份,她的身份没问题,他们查也无所谓。
刚才那样的情况,她只有表现出受了惊吓,不敢相信陌生男子的话,匆忙离开才是正常的。
否则要是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他们不一定会有事,但自己就不一定了。
依萍擦了下额角冒出的冷汗,眼看着要下雨了,匆忙地往家里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