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海舞厅的鎏金招牌,在阴沉天色下依旧闪烁着醉人的光芒,空气里混杂着隔夜的酒气,香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
依萍站在门口,抬头看了一眼这栋建筑。
上辈子她在这里耗尽了青春,也在这里找到了片刻的虚荣与慰藉。
这辈子,她重新踏入这里,只是为了生存,当然,如果可以,也是报答上辈子秦五爷明里暗里家护住她的恩情。
在这乱世中,她一个歌女,能够清清白白的唱歌赚钱,没有人护着,那是不可能的。
秦五爷的办公室在顶楼,厚重的波斯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
男人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手指间夹着一根雪茄,烟雾缭绕,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就是这大上海的王,秦五爷。
“想来我这里唱歌?”
秦五爷吐出一口烟圈,慢条斯理地开口。
“是。”
依萍站得笔直,没有丝毫的畏缩。
秦五爷打量着她,这个女孩太瘦了,穿着一身半旧的旗袍,洗得有些发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怯懦,只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平静。
“我这里的歌女,不只是唱歌那么简单。”
他将一份合同推到桌子边缘。
“客人高兴了,要请你喝杯酒,你不能拒绝。客人有身份,想请你吃个宵夜,你也得给面子。”
他的话语很平淡,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压迫感。
依萍没有去看那份合同。
她只是平静地迎着对方的审视。
“秦五爷,我只唱歌。”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雪茄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秦五爷身后的两个保镖身体微微前倾,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凝重。
“呵。”
秦五爷忽然轻笑了一声,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小姑娘,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在上海滩,还从来没人敢这么跟我谈条件。”
“正因为是跟秦五爷谈,我才敢这么说。”
依萍不卑不亢。
“大上海是上海滩最顶级的舞厅,来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他们要的是最好的。如果我的歌声不能让您和客人们满意,不用您说,我自己会走。”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但如果我的歌声值这个价,我希望只用歌声来换取报酬,而不是别的。”
秦五爷掐灭了雪茄,身体向前倾。
他终于正眼看这个女孩了。
有胆色。
但是光有胆色,在上海滩是活不下去的。
“好,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重新靠回椅背。
“今晚,你登台唱一首歌。如果你能让场子静下来,让那些只顾着喝酒划拳的男人都听你唱,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如果你做不到……”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多谢五爷。”
依萍微微鞠躬,没有丝毫犹豫地应下。
准备了三日,依萍剪短了头发,换上新的旗袍,再次来到了大上海舞厅。
夜幕降临,大上海舞厅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后台化妆间里,更是乱成一团。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补着妆,互相比较着谁的耳环更亮,谁的口红颜色更新潮。
依萍独自坐在角落,安静地闭着眼。
她身上穿着舞厅提供的演出服,一件银白色的亮片旗袍,包裹着她依旧单薄的身体。
“喂,新来的,你叫什么?”
一个画着夸张眼线的歌女凑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她。
“白玫瑰,这是我的艺名。”
依萍睁开眼。
“白玫瑰?哼,名字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和咱们这里的红牡丹比起来,有什么样的本事。”
那歌女撇了撇嘴。
“我可提醒你,秦五爷今晚亲自盯着场子,你要是搞砸了,可没好果子吃。”
周围传来几声附和的窃笑。
依萍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很快,司仪在外面高声喊道:“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新朋友,白玫瑰小姐,为我们带来一曲《烟雨蒙蒙》!”
依萍站起身,走向那片耀眼的光明。
聚光灯打在她身上的瞬间,台下依旧喧闹。
男人的划拳声,女人的娇笑声,酒杯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靡靡之音。
她走到麦克风前,没有看台下任何一个人,只是对着乐队的指挥轻轻点了点头。
悠扬的音乐前奏响起。
她的歌声也随之流淌出来,清亮,婉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却又蕴含着顽强的生命力。
那歌声有种奇特的魔力。
原本喧闹的舞池,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最先安静下来的是离舞台最近的几桌客人。
他们停下了手中的酒杯,循着歌声望向台上那个清瘦的身影。
然后,这片安静迅速蔓延开来。
划拳的男人停下了动作,搂着舞女的手也松开了。
整个舞厅,从嘈杂的市集,变成了一间庄重的音乐厅。
所有人都被那歌声吸引,沉浸在它所描绘的意境里。
二楼的包厢里,秦五爷站在阴影中,手里端着一杯红酒,久久没有动作。
他见过太多美丽的歌女,也听过太多动人的歌声。
但没有一个,能像这个女孩一样。
她的歌声里,有故事。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全场静默了足足三秒,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声。
“好!”
“再来一首!”
依萍在台上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下舞台。
她刚刚走进后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就堵住了她的去路。
是财政部的王处长,舞厅的常客,出了名的难缠。
“白玫瑰小姐,唱得真好!”
王处长一双眼睛色眯眯地在她身上打转,伸出手就要去抓她的胳膊。
“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对不起,王处长,我不陪酒。”
依萍侧身躲开,礼貌而疏离。
“不陪酒?”
王处长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你一个歌女,装什么清高?今天这杯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他说着,便要强行拉扯依萍。
后台的其他歌女都躲得远远的,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依萍用力挣扎,可男女力量悬殊,她眼看就要被拖走。
就在这时,一个侍者匆匆走了过来。
“请问,哪位是白玫瑰小姐?”
侍者彬彬有礼地问。
混乱的场面为之一顿。
王处长不耐烦地吼道:“干什么?没看到我正忙着吗?”
侍者却没有理他,只是将怀里抱着的一大束花,恭敬地递到依萍面前。
那是一大捧精心包裹的白玫瑰,娇艳欲滴,每一朵都带着清晨的露水。
在后台昏暗的灯光下,这束花白得耀眼。
“您的花,请签收。”
依萍愣住了。
她接过花,看到花束里插着一张小巧的卡片。
她抽出卡片,上面只有一行隽秀的字迹。
“赠白玫瑰小姐。明。”
一个“明”字。
依萍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那个纠缠不休的王处长也看到了卡片上的字,他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在上海滩,姓“明”的权贵可没几个,能用一个字落款还让人不敢小觑的,只有一个。
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王处长。”
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秦五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和气的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看了一眼依萍怀里的花,又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王处长。
“白玫瑰是我这里的新人,不懂规矩,您多担待。她累了一晚上了,我让她先回去休息了。”
“不敢不敢,是我喝多了,是我唐突了。”
王处长连连摆手,再也不敢多看依萍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后台重新恢复了安静。
秦五爷走到依萍面前,他的视线在那束白玫瑰上停留了片刻。
“你先回去吧。”
他的口吻,竟然温和了不少。
“从明天起,你每天晚上来唱三首歌就行,唱完就可以走,其他的事情,不用你管。”
依萍抱着那束花,有些怔然。
“五爷,我们的约定……”
“约定?”
秦五爷笑了。
“你赢了。你的歌声,确实值这个价。”
他深深地看了依萍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
“白玫瑰小姐,你在上海滩,会有个好前程的。”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依萍独自站在原地,怀里巨大的花束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她知道,改变秦五爷态度的,不是她的歌声。
是这束花。
是那个姓“明”的人。
她和明家兄弟,才见过一次,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试探?是警告?还是……别有用意?
冷汗,再一次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她的后背。
这重来的一生,似乎从一开始,就驶入了一条她完全无法预料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