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吹来的风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油烟与劣质香皂的气息。
这是上海贫困人家居住的弄堂特有的味道。
陆依萍拎着两个沉甸甸的网兜,里面装着麦乳精、几斤白面,还有一小罐黄油。
傅文佩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一块用油纸包好的五花肉,几次想开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妈,有话就说吧。”
依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母亲。
傅文佩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依萍,你哪来这么多钱?”
“在工作的地方预支的薪水。”
依萍说得轻描淡写。
“预支薪水?”
傅文佩的音量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些,又很快压了下去。
“你才刚去那里上班,怎么能……”
“妈,我们需要钱。”
陆依萍打断了她,她的态度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我们现在需要钱,可云也需要。”
傅文佩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攥紧了手里的油纸包,纸张被捏得吱吱作响。
黄包车夫在巷口探头探脑地等着,依萍招了招手,扶着傅文佩先上了车。
“妈,别担心我,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车轮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颠簸起来,傅文佩坐得有些不稳,依萍伸出手臂揽住了她。
车子穿过几条狭窄的弄堂,最后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停下。
李嫂正在门口的水泥池边搓洗衣裳,满手的白色泡沫。她一抬头看见依萍和傅文佩,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了上来。
“夫人,依萍小姐,你们怎么来了?”
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局促。
“来看看你们,也看看可云。”
傅文佩温和地回答。
李嫂的视线落在依萍手里的东西上,脸上的局促更深了。
“夫人,这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我实在是……”
“一点心意,李嫂,小时候你还照顾过我,别跟我们客气。”
依萍把网兜递过去,径直朝院子里走。
院子很小,晾衣绳上挂满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角落里堆着一些杂物。
一个瘦弱的身影正蹲在墙角,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是可云。
她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旧布衫,头发有些凌乱,整个人透着一种与周遭隔绝的空洞。
“可云。”
依萍轻声唤她。
可云慢慢地抬起头,那双曾经也算明亮的眼睛里一片茫然,她看了看依萍,又看了看傅文佩,没有任何反应,很快又低下头去,继续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不成形状的圈。
李嫂端着两杯热茶出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的。”
“大多时候就这样,不说话,也不理人。”
依萍从另一个网兜里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走到可云面前,慢慢蹲下。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用绒布缝制的娃娃,针脚细密,穿着一身小小的红棉袄。
“可云,你看,这是什么?”
依萍把娃娃递到可云眼前。
可云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个娃娃身上,原本空洞的瞳仁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地搅动。
她伸出手,动作迟缓又僵硬,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娃娃的脸。
那触感似乎点燃了什么。
“宝宝……”
一声含混不清的呢喃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
下一秒,她猛地将娃娃抢了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
“宝宝!我的宝宝!”
她的尖叫撕裂了小院里压抑的平静。
“宝宝不哭,妈妈在,妈妈在这里!”
她抱着娃娃,开始疯狂地摇晃,嘴里发出哄孩子的“呜呜”声,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李嫂吓得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掉了,赶紧上前去扶。
“可云,可云你别这样,这不是宝宝,你看看清楚!”
“别碰我的孩子!”
可云猛地推开李嫂,整个人蜷缩到墙角,用身体护住怀里的娃娃,充满敌意地瞪着所有人。
“你们要抢我的孩子!你们都是坏人!”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开始用头去撞身后的墙壁,发出“咚咚”的闷响。
李副官从屋里冲了出来,看到这一幕,正要上前,却被依萍制止住,“李副官,可云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一直这样阻止她,不让她想起以前的事,那她什么时候都好不了。”
“想要治好她,只有彻底把她的心结打开才行。”
“依萍小姐,要是这样,我宁愿她一辈子也想不起来,我养她一辈子!”
李嫂跑过去抱着可云,安慰着她,“可云,孩子在这呢,没有人和你抢孩子,他要睡觉了,咱们带他去睡觉好不好?”
可云在李嫂怀里拼命挣扎,哭喊声变得凄厉而绝望。
但是听到李嫂说让她哄孩子睡觉,又逐渐地安静下来,愣愣地跟着李嫂进了房间。
傅文佩捂住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陆依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一声声哭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她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可云,看着手足无措的李副官和以泪洗面的李嫂,一种冰冷的愤怒从心底升起。
“李副官,我说句难听的话,你和李嫂已经这个年纪了,但是可云还年轻,你们不可能养她一辈子。”
一句话,让这个小院里的空气都凝固住了,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傅文佩低低的啜泣。
李副官这个在战场上都没皱过眉的男人,此刻满脸都是疲惫和无力。他走到院里的石凳上坐下,抄起桌上的凉茶壶,对着壶嘴灌了几大口。
“夫人,依萍小姐,让你们见笑了。”
他的嗓子干涩得厉害。
“李副官。”
依萍开口了,她的声线绷得很紧。
“你们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李副官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灰败。
“那能怎么办?庙也拜了,香也烧了,请来的先生都说她是中了邪,药喝了一碗又一碗,一点用都没有。”
“可云这样子,是心病,中药治不了心病。”
依萍走到他对面,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我们带可云去看西医,去大医院,找最好的医生。”
“西医?”
李嫂从屋里走出来,正好听到这句话,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那个费钱得很!听说挂个号都要好几块大洋,我们哪里有那个钱啊!”
“再说,可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带出去见人?她在家里,我们还能照顾着,要是出去,遇到街上的孩子……”
“钱的事,你们不用担心。”
陆依萍直接截断了她的话。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副官和李嫂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依萍小姐,你……”
李副官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下定决心,带可云去医院就行。”
依萍的目光扫过他们两人。
“只要能治好可云,花多少钱都值得。”
“这……这怎么能让你来出钱?”
李副官猛地站了起来,一个军人的自尊让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施舍。
“我们跟陆家早就没关系了,你的钱,我们不能要!”
“这不是陆家的钱,是我陆依萍自己挣的钱!”
依萍上前一步,气势上丝毫不让。
“李副官,李嫂,你们就想看着可云一辈子都疯疯癫癫的吗?”
“你们想让她永远活在痛苦里,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吗?”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为什么不试试?”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敲在李副官夫妇的心上。
傅文佩也走过来,拉住李嫂的手。
“是啊,李副官,就听依萍的吧。孩子太可怜了,我们得救她。”
李副官的肩膀垮了下来,他看着自己妻子哭红的眼睛,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里面是他可怜的女儿。
许久,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好。”
他同意了。
回去的路上,傅文佩一直握着依萍的手,手心冰凉。
“依萍,西医真的有办法吗?”
“妈,你放心。会有办法的,可云会好起来的。”
依萍将妈妈送回家之后,再次出了门。
坐在黄包车上,依萍看着飞速倒退的街景,弄堂,洋房,招牌,都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
钱,不是问题。
她在大上海唱歌赚来的钱,足够给可云看病。但是难的是,要想让可云彻底好起来,离不开一个人。
一个名字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陆尓豪。
可是……
依萍的脑中闪过另一张脸,一张明媚、纯粹、带着善意与温暖的脸。
方瑜。
上辈子,在她和书桓、如萍闹得最不可开交,被所有人指责的时候,只有方瑜,还愿意站在她身边,对她说一句“依萍,我相信你”。
陆尓豪是什么样的人,她太清楚了。
他是一个漩涡,轻易就能把身边的人卷进去,搅得粉碎。
可云已经毁了。
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再被那个旋涡吞噬。
方瑜那么好,她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人,而不是陆尓豪那样的花花公子。
必须想别的办法。
在找到那个办法之前,她不能让尓豪和方瑜有任何纠缠的机会。
车夫在前面问了一句。
“小姐,还回原来的地方吗?”
“不。”
陆依萍回过神。
“去上海美专。”
她要去见见方瑜,趁现在,她和陆尓豪还没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