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美专的校门口，西洋式的铁艺大门敞开着，透出里面浓郁的艺术气息。
黄包车稳稳停下。
陆依萍付了钱，走下车。
空气里飘散着松节油与油彩混合的独特气味，还有从某个窗口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钢琴练习曲。
这一切都熟悉得让她心口发紧。
曾经，她也有机会成为这里的一员，怀揣着对音乐最纯粹的梦想。
可那些梦想，早就被现实碾得粉碎。
她定了定神，不再去想那些过往，径直朝校园里走去。
她的目标很明确。
方瑜。
她要找到方瑜。
穿过种着法国梧桐的林荫道，绕过主教学楼，她熟门熟路地走向后面的画室。
画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很安静，只有画笔摩擦画布的沙沙声。
依萍站在门口，透过门缝，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方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罩衫，上面沾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正背对着门口，全神贯注地对着面前的画架。
午后的阳光从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依萍的心跳漏了一拍。
准备了一路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要怎么开口？
说，方瑜，你离一个叫陆尓豪的男人远一点？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混蛋，他会毁了你？
方瑜只会觉得她疯了。
就在她迟疑的瞬间，画室里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方瑜转过身来。
当她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是陆依萍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依萍！”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立刻放下画笔和调色盘，快步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方瑜拉住依萍的手，开心地上下打量着她。
依萍被她不由分说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任由她拉着。
“我……我正好路过。”
她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路过？”
方瑜的笑容忽然顿住了，她仔细地看着依萍，那份喜悦慢慢褪去，转而变成一种担忧。
“依萍，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
依萍立刻否认。
“你别骗我了。”
方瑜拉着她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蹲在了她的面前，仰头看着她。
“你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
方瑜的观察力总是这么敏锐。
“你是不是……是不是因为钱的事？”
方瑜小心翼翼地问。
“前几天我听张老师说，音乐学院那边让你去补交学费，不然就要取消你的名额了。”
依萍的心猛地一沉。
她完全没想到，方瑜见到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
她来，是为了阻止方瑜踏入陆尓豪那个深渊。
可方瑜，却在为她的学费发愁。
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楚，瞬间涌上了她的鼻腔。
“依萍，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没钱了？”
方瑜追问道。
“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就放弃啊！你的天赋那么好，所有老师都说你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
“方瑜，我……”
“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方瑜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打断了她。
“我还有一些私房钱，虽然不多，但是可以先帮你垫上一点。”
她说着，就急急地要去找自己的手提包，似乎钱就放在里面的口袋里。
“我再去问问其他同学，大家凑一凑，总能凑够的！你千万不能放弃！”
“方瑜！”
依萍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你听我说！”
她的声音有些大，让方瑜的动作停了下来。
画室里恢复了安静。
方瑜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我不是为钱的事来的。”
依萍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
“我的学费，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
方瑜愣住了。
“你怎么解决的？你哪来的钱？”
依萍垂下眼，避开了方瑜探究的视线。
这个话题，比警告她远离陆尓豪还要难以启齿。
“依萍，你看着我。”
方瑜的声音严肃起来。
“你到底去做什么了？”
依萍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抬起头，迎向好友关切的注视。
她不能对方瑜撒谎。
“我在大上海唱歌。”
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在安静的画室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方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蹲着的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了依萍的手，撑着地面才稳住。
“大……大上海？”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充满了不敢置信。
“是那个……歌舞厅？”
“是。”
依萍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方瑜呆住了，她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依萍。
她眼里的震惊，担忧，心痛，像一把把小刀，扎在依萍的心上。
依萍知道，在方瑜这样单纯的大家闺秀心里，大上海歌舞厅那种地方，是和堕落、危险划等号的。
“依萍……”
过了许久，方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那里龙蛇混杂，太危险了！”
“我需要钱。”
依萍的回答简单直接。
“很多钱。”
“为了学费吗？可是……可是也不用去那种地方啊！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的！我可以去求我爸爸……”
“不是为了学费。”
依萍打断了她。
“是为了救人。”
她不想把可云的事情说出来，徒增方瑜的烦恼，只能用最简单的话来解释。
方瑜又是一愣。
“救人？”
“嗯。”
依萍点了点头。
“一个很重要的人，生了很重的病，需要很多钱来治。只有大上海，能让我最快地挣到这笔钱。”
她看着方瑜，神色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方瑜看着她，看着她那张明明还很年轻，却已经染上了风霜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劝她，想让她离开那个地方。
可她也看到了依萍话语里的决绝。
那是做出了决定，并且愿意承担一切后果的决绝。
她知道，自己劝不动。
“那你……”
方瑜的喉咙发干。
“那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一句苍白的叮嘱。
依萍的心里一暖。
这就是方瑜。
即使无法理解，即使万分担忧，她最终选择的，还是尊重与支持。
“我会的。”
依萍站起身。
她今天来的目的，已经彻底偏离了轨道。
陆尓豪的名字，在这样沉重又温暖的气氛里，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或许，只能再找别的机会了。
“画室里味道大，我们出去走走。”
依萍不想再让方瑜为自己担心。
“我们走吧，正好我也休息休息。”
方瑜也跟着站了起来。
两人并肩走出画室，一路沉默。
走在校园中，方瑜一直在和依萍聊天，说说笑笑，走到一处湖边，才停下脚步，方瑜拉着依萍坐在湖边的椅子上。
“依萍，如果……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一定要来找我，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有任何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方瑜拉着她的手，用力地叮嘱。她看出依萍的神思不宁，但是在依萍开口之前，她只是为依萍担忧，但不会自作主张地帮依萍做决定。
依萍靠在椅背上，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方瑜。
反而让方瑜为她担惊受怕。
陆尓豪。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扎得她不得安宁。
她必须想个办法，一个万全的办法。
一个既能让方瑜远离那个旋涡，又不会伤害到这个她唯一的朋友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