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经理在前面引路，身姿恭敬地微微躬着。
做他们这一行的，最重要的就是有眼色。杜飞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是像何书桓这样的人，他见多了，谁知道这人后面牵扯着什么势力，让他敢在大上海闹事？
他可不相信这人就是一个小小的记者。
大上海舞厅的内部，比门口看起来要奢华百倍。
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醇酒混合的味道，伴随着靡靡的爵士乐，钻入何书桓和杜飞的鼻腔。
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而迷离的光，投在舞池中相拥摇曳的男男女女身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醉意。
他们穿过喧闹的人群，被引至一处相对安静的卡座。
秦五爷已经换下长衫，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靠在暗红色的丝绒沙发里，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他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摇曳。
“坐。”
秦五爷吐出一个字，抬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位置。
蔡经理为两人拉开椅子后，便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何书桓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从容落座。
杜飞则显得有些拘谨，坐下时差点又碰倒了桌上的东西。
何书桓在心里叹了口气，率先开口。
“秦五爷，我们是诚心想为您做一篇专访。”
“申报的发行量和影响力，您是清楚的。我们想把您的故事，做成一篇连载，从您初到上海滩，到今天成为大上海的主人，这其中的传奇经历，一定会引起全上海的轰动。”
他的条理清晰，不卑不亢。
秦五爷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在指间把玩。
“连载？”
他重复了一遍，似乎对这个形式有些兴趣。
“我的故事，可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里面多的是血和刀子，你们报社敢登吗？”
杜飞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他扶了扶眼镜，急切地说道。
“敢！当然敢！”
“五爷，我们就是想写最真实的故事！您的经历，是奋斗和传奇的象征！”
秦五爷的视线从何书桓身上，移到了杜飞脸上。
那审视的力度，让杜飞后面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片刻后，秦五爷才缓缓开口。
“笔在你们手上，故事是我的。”
“写出来的东西，要先给我过目。我点头，才能登。”
何书桓立刻应下。
“这是自然，我们会完全尊重您的意见。”
“那就这么定了。”
秦五管家挥了挥手，显得有些不耐烦。
“两天后，下午三点这个时间，带着你们准备好的东西来见我。”
何书桓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多谢五爷。”
杜飞也跟着连声道谢，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行了。”
秦五爷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
“事情谈完了，现在，是大上海的夜晚。”
他朝着舞池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我还有客人要招待，你们随意。酒水算我的，听听歌，看看舞，就当提前感受一下大上海的魅力。”
说完，他便在几个保镖的簇拥下，朝着二楼的包厢走去。
杜飞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
“我的天，总算是定下来了！书桓，你听见没？我们成功了！”
何书桓也松弛下来，他端起侍者送上的酒，轻轻抿了一口。
“是啊，成功了。”
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方空荡荡的舞台。
白玫瑰，她什么时候会出来？
后台的化妆间里，光线明亮。
依萍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手臂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疤。
淡粉色的凸起，在一截白皙的藕臂上，显得格外刺眼。
那是上次为了帮明诚，自己用修眉刀片划的。
今天登台要穿的旗袍是无袖的，这道疤痕会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她从首饰盒里，找出一条质地柔软的白色丝巾。
手指翻飞，熟练地将丝巾在手臂的伤疤处，缠绕、打结，最后挽成一朵精巧的玫瑰花。
白色的丝绸玫瑰，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那道不和谐的印记，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独特的风情。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曾经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的陆依萍，好像又回来了。
只是这一次，她的歌声，不再是为了爱情，为了那个不值得的男人。
而是为了自己，为了生存。
今晚要唱三首歌。
《烟雨蒙蒙》，《满场飞》，还有最后一首，《往事难忘》。
这些旋律早已刻在她的骨血里，上辈子唱了无数遍。
这辈子再唱，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白玫瑰小姐，到您登台了。”
门外传来了催促。
“知道了。”
依萍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站起身，走向了那个属于她的战场。
是的，这里是属于她的战场。
与此同时，大上海舞厅二楼，视野最好的包厢内。
明楼将脱下的大衣递给身后的明诚，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里隔音很好，楼下的喧嚣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隐约的乐声。
“大哥，法租界工部局的那个亨利，这次总算松口了？”
明诚为他倒上一杯红酒，低声问道。
明楼接过酒杯，摇晃了一下。
“嗯，不过是些场面上的客套。洋人贪婪，喂不饱的。”
他原本是约了人在此处不远的西餐厅谈事，事情结束得早，想着之前依萍帮助明诚的事，怕是让她得罪了特勤机关的那帮人。
本就打算让明诚过来帮忙撑腰，正好有点时间，他便顺道跟了过来。
“大哥，让我一个人来，也是一样的。”
明诚的说话的语气隐隐含着一丝担忧，汪曼春快回来了，要是让她知道大哥的这些举动，怕是又会生事。
明楼对这种歌舞升平的场合，向来没什么兴趣。
“阿诚，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明诚这才放松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楼下的音乐声一停。
追光灯亮起，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走上舞台。
包厢正对着舞台，可以清晰地看到台上的一切。
依萍穿着一身洁白的修身旗袍，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段。
她没有过多的妆饰，只是手臂上那朵丝绸玫瑰，显得别致又醒目。
何书桓和杜飞的桌子离舞台不远。
当依萍出现的那一刻，杜飞的酒杯都差点掉了。
“书桓！是她！是那个白玫瑰小姐！”
何书桓早已看到了。
他的视线胶着在那个身影上，再也移不开。
舞台下的她，言语犀利，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舞台上的她，却仿佛会发光。
清冷，孤傲，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悠扬的前奏响起，依萍握住立麦，清越的歌声缓缓流淌而出。
她先唱了节奏欢快的《满场飞》，瞬间点燃了全场的气氛。
舞池里的人随着她的歌声疯狂扭动，口哨声和叫好声此起彼伏。
杜飞看得目瞪口呆。
“太厉害了！她简直是天生的歌星！”
何书桓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听着。
一曲唱罢，依萍微微鞠躬，掌声雷动。
短暂的停歇后，音乐再次响起，这次的旋律，欢快中带着点追忆缠绵。
是那首《往事难忘》。
“你可记得 三月暮 初相遇 往事难忘 往事难忘
两相依偎 微风动 落花香 往事难忘 不能忘……”
歌声一出，整个舞厅都安静了下来。
节奏有些欢快的曲子，但是歌词却瞬间将人拉入了过往的回忆中。
二楼的包厢里。
明楼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微微晃动，映出他瞬间沉下去的轮廓。
“……对我诉说 老故事 最甜蜜 往事难忘 不能忘……”
“……你已归来 我不会 再忧伤 往事难忘 不能忘……”
每一句歌词，都像是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他心底最深的地方。
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以为早已模糊的往事，伴随着这歌声，排山倒海般涌来。
曾经那个穿着红色大衣，笑得明媚张扬的女孩。
她也曾这样，用带着些许任性的口吻对他说。
“师哥，我不能没有你。”
可最后，他们还是走散了。
明诚敏锐地察觉到了兄长的异样。
他顺着明楼的视线望向舞台，那个白衣的歌女，正唱到动情处，眼角似乎有微光闪动。
是这首歌，还是这个人，触动了大哥？
明诚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心里泛起了担忧。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全场寂静了数秒，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加热烈的掌声。
依萍站在舞台中央，朝着台下深深鞠躬。
灯光璀璨，将她的身影映照得有些不真切。
何书桓的心，也随着那歌声，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个叫白玫瑰的女孩，身上到底藏着多少故事？
他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去了解她，探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