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萍走下舞台,震耳的掌声与口哨声被隔绝在身后。
后台狭窄的过道里,空气混浊,混合着廉价的香水与汗水的味道。
刚才在台上那种掌控全场的光芒,在她转身的瞬间便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快步走向化妆间,只想尽快卸下这身装扮,离开这个喧嚣之地。
转过拐角,她猝不及防地撞上两道身影。
是何书桓和杜飞。
他们就站在通往后台的必经之路上,显然是在等她。
“白玫瑰小姐。”
杜飞抢先开口,脸上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激动。
何书桓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中,探究,好奇,他对这个女孩升起了浓厚的兴趣。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不过,他还有很多机会,不必急在这一时。
依萍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她甚至没有给他们一个多余的反应,径直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
上一世的纠葛,那些爱恨情仇,在此刻的她看来,只是一场早已落幕的荒唐剧。
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再当这份情感戏码的主角。
“哎!”
杜飞想追上去,被何书桓一把拉住。
“别去。”
何书桓看着那个白色旗袍的背影,决绝,冷漠,消失在走廊尽头。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还要难以接近。
依萍换下旗袍,领了当晚的薪水,一张张钞票被她仔细地叠好,放进自己的手提包里。
这是和秦五爷签合约的时候说好的,她唱一场,拿一场的钱,这样,手里有积蓄,才能撑起自己的家,才能及时帮助可云。
走出大上海舞厅,午夜的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她身上沾染脂粉酒气。
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弄堂里,昏黄的路灯拖长了她的影子。
家门口,那扇熟悉的木门下,透出温暖的灯光。
无论她多晚回来,妈妈总会为她留一盏灯。
依萍掏出钥匙,开门的动作很轻。
吱呀一声,门开了。
傅文佩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件衣服在缝补。
听到动静,她立刻抬起头。
“依萍,你回来了。”
“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依萍走过去,把装着钱的手提包放在桌上。
傅文佩看了一眼,没有去碰,只是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温水。
“喝点水暖暖身子,外面冷。”
依萍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她看着灯光下母亲的侧脸,岁月已经在她的眼角刻下了细纹,鬓边也生出了些许华发。
心里某个地方,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楚。
她知道妈妈在担心什么。
从她决定去舞厅唱歌开始,妈妈只是在知道的时候和她争吵过,之后,可能因为在她眼里看到了那份对于雪姨他们的恨意,也知道自己劝不住依萍,她就没有明确地反对过。
但那份忧虑,却时时刻刻写在脸上。
“今天……还顺利吗?”
傅文佩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客人很捧场,经理说明天还让我唱压轴。”
依萍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轻松一些。
傅文佩沉默了片刻,拿起针线,却迟迟没有落下。
“依萍,那种地方……毕竟龙蛇混杂。你一个女孩子家……”
“妈,我知道。我会好好保护自己,何况,我走的路,和其他人不一样。”
依萍打断了她的话。
“妈,你不要担心,何况,李副官每天都会去等我,没事的。”
傅文佩不再说话,只是低头,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衣服上的破口。
那专注而沉默的样子,让依萍的心又是一紧。
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傅文佩是个传统的女人,是听着女诫长大的闺阁女子。
她的人生本该是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相夫教子,一生安稳。
可命运却给她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
只因为与陆振华那位早逝的心上人有几分相似,她就被那个权势滔天的男人强行抢回了家,成了他的第八房姨太太。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要怎么反抗?
她的反抗,不仅会给自己招来祸患,更会连累她的家人。
她别无选择,只能嫁。
嫁入陆家后,也因为那份相似,她确实得到过一段很受宠的时光。
陆振华给了她那个环境下一个女人所能奢求的一切。
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不爱上这个男人。
更何况,他们很快有了孩子,有了她最疼爱的姐姐,心萍。
在傅文佩这个以夫为天的女人心里,那里,就是她要托付一生的家。
只是,这场美梦醒得太快。
陆振华很快又看上了另一个女人,用着几乎相同的手段,将九姨太王雪琴娶进了门。
或许就是从王雪琴进门的那一刻起,妈妈才真正认清了现实。
她不再奢求什么爱情与专宠,只想守着自己的女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可命运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肯给她。
心萍,那个陆家最受宠爱的女儿,在最好的年华里,过完了她短暂的一生。
从那以后,妈妈的世界就彻底灰暗了。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没有王雪琴那样的心计与手段,在时局动荡中,从东北一路颠沛到上海,她唯一能依附的,还是那个早已不爱她的陆振华。
“依萍。”
傅文佩忽然开口,打断了依萍的思绪。
“最近……你爸爸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依萍的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这才是妈妈真正想问的。
“没有。”
她的回答简短而生硬。
傅文佩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神色带着一丝哀求。
“依萍,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我们现在这样……房租,米钱,哪一样不需要花销。你这样去舞厅唱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之计?”
依萍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妈,什么是长久之计?是回去看雪姨的脸色,是等着陆家高兴了赏我们几个钱,还是等着他下一次拿鞭子抽我?”
她的话语很平静,却字字戳心。
傅文佩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他毕竟是你的爸爸,何必闹到这个地步。你回去,跟你爸爸服个软,他不会不管你的。”
“他会管我?”
依萍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妈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他赶出陆家?当初的事,他真的不知道吗?妈,他只是早就厌倦了我们,雪姨欺负你,他不管,雪姨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早就不是我爸爸了?”
“妈,从心萍姐姐走了之后,他就彻底放弃我们母女了。”
这句话,是压垮傅文佩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衣服滑落在地。
“别说了……”
“不,我要说!”
依萍站起身,走到母亲面前。
“你总想着和解,总想着退让。可你退让的结果是什么?是我们被赶出家门,是我为了那点生活费,每次都要被羞辱,他的脾气你难道不知道吗,再这样下去,我也迟早死在他的鞭子下!”
“妈,你醒一醒!陆家,早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
“从王雪琴进门的那一天起就不是了!从心萍姐姐去世,从他把我们赶出家门的时候就不是了!”
依萍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回荡。
傅文佩瘫坐在椅子上,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
那些被她刻意掩埋的,不敢去触碰的伤口,被女儿用最残忍的方式,血淋淋地揭开。
依萍看着痛苦的母亲,心也跟着一阵阵抽痛。
她走上前,蹲下身,轻轻握住母亲冰冷的手。
“妈,对不起。”
她的声音软了下来。
“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现在,只能靠自己。”
“离开陆家,我们或许会过得很苦,但我们活得有尊严。”
“我不想再看到你对着雪姨卑躬屈膝,她只是一个姨太太,为什么要你去伺候她?我也不想再为了那点施舍来的钱,被人踩在脚下。”
傅文佩的哭声渐渐停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眼前的依萍,和记忆里那个倔强又脆弱的孩子,似乎已经完全不同了。
但是那份护着自己的心意,却又从未改变。
“依萍……”
傅文佩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妈,相信我。”
依萍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我们不靠他的施舍,不靠任何人,就靠我们自己。”
灯光下,母女二人相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