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书桓又一次坐在了那个角落里。
幽暗,隐蔽,恰好能将整个舞台尽收眼底,又不会被台上刺目的灯光照到。
桌上的威士忌没有动过,琥珀色的酒液在冰块的碰撞下,漾开一圈圈涟漪,和他此刻的心境全然不符。
在舞台上,那个被称为“白玫瑰”的陆依萍,正唱着一首婉转缠绵的歌。
她的身姿,她的歌喉,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能轻易攫住所有人的心神。
何书桓不是第一次来。
从最初的为了采访秦五爷,到后来的刻意寻找她的身影,他自己也说不清是第几次了。
他只知道,只要看着台上的她,报社里的烦闷,时局的动荡,甚至是与如萍相处时的那种若有若无的隔阂,似乎都能暂时被抛诸脑后。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在众人疯狂的叫好和安可声中,何书桓站起身,将几张钞票压在杯下,转身融入了散场的人流。
他从不留下听安可,也从不试图去后台见她。
因为他知道,陆依萍不会见他,他也不想让自己在陆依萍这里一点好感都没有。
他只是一个沉默的观众,每晚来此,看一场独属于他的电影,然后悄然离去。
这种诡异的默契和距离感,让他沉迷。
而他不知道,他的每一次缺席,都在另一个女人的心里,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福煦路,陆家。
如萍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拿起又放下电话了。听筒里只有冰冷的忙音,一遍又一遍,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联系不上书桓,而书桓已经有好多天没来找她了。
上一次见面,他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说了什么,他似乎都没听进去,只是习惯性地点头,应付着。
不安,像藤蔓一样,从心底最深处滋长,密密麻麻地缠绕住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又在等书桓的电话?”
陆尔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悦。他走下楼梯,看着妹妹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股无名火就窜了上来。
“他最近……可能很忙。”如萍勉强为他辩解,但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忙?”尔豪冷笑一声,“我倒想看看,他究竟在忙什么。”
他最看不得如萍受委屈。这个何书桓,家世背景都算不错,人也长得一表人才,可偏偏在感情上拖泥带水,总是让如萍患得患失。
“哥,你别这样说,书桓他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问问杜飞不就知道了?”尔豪的行事作风向来简单粗暴。只是杜飞也支支吾吾,说不明白。
他早就觉得不对劲,已经找人去打听了何书桓的近况。
昨天,消息传了回来。
尔豪走到如萍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问你,如果书桓做了让你失望的事,你会怎么办?”
如萍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他……他怎么了?”
“他没怎么,他好得很。”尔豪的言辞里充满了嘲讽,“我们的何大记者,现在可是上海滩最负盛名的销金窟——大上海舞厅的常客。”
大上海舞厅?
那是什么地方?
如萍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在她单纯的世界里,舞厅就等同于堕落和肮脏。书桓那样正直清高的人,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不可能!尔豪,你一定是搞错了!”她激动地反驳,“对了,他们不是要采访那个秦五爷吗?书桓去那里,一定是因为工作。”
“搞错?”尔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不止一次。他每天晚上都去,风雨无阻,比上班还准时。”
如萍的身体晃了晃,扶住了身后的沙发。
为什么……
为什么是那种地方?
“何况,采访秦五爷的事,早就结束了。”尔豪继续投下重磅炸弹,他要彻底打碎妹妹不切实际的幻想,“否则,杜飞怎么不去,你可别忘了,采访秦五爷这事,是他和杜飞一起负责的。”
“不……书桓不会的……”如萍喃喃自语,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看到妹妹的眼泪,尔豪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你哭什么!”他一把抓住如萍的手臂,“走,跟我去一趟大上海,我们去把他抓回来!我倒要看看,那大上海到底有谁在,让他乐不思蜀!”
如萍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脑子里乱成一团。
去大上海?
恐惧和羞辱感让她想要退缩,可一丝不甘和好奇,又像毒蛇一样咬着她的心。
她想知道,到底是谁,引走了书桓的心。
尔豪带着如萍来到杜飞和书桓居住的公寓,把自己的打算说给杜飞。
“我的天!你们说要去哪?”杜飞张开双臂,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杜飞,你让开,不关你的事。你要是不去,我自己带如萍去。”尔豪不耐烦地挥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们要去大上海?”杜飞的嗓门都变了调,“你们疯了?那是什么地方?你去就算了,还带着如萍,那地方是如萍能去的吗?”
“我为什么不能去?我去找我的朋友,天经地义。”
“朋友?尔豪,你别自欺欺人了!”杜飞急得满头大汗,“大上海是秦五爷的地盘!那里鱼龙混杂,不是我们能招惹得起的地方!万一出了事,谁都保不住我们!”
秦五爷的名号,在上海滩无人不知。
尔豪的气焰稍微收敛了一点,但依旧嘴硬。“我只是去找书桓,又不是去闹事。秦五爷还能不讲道理?”
“道理?”杜飞简直要哭了,“在他的地盘,他就是道理!你们以为是在自家客厅,可以任由你们吵闹吗?万一……万一你们在那里碰到不该碰到的人,起了冲突,那才是天塌了!”
杜飞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依萍那张倔强的脸。
他不敢想象,如果脾气火爆的尔豪,在那种场合,撞见了同样不好惹的依萍,会发生什么。
那绝对是一场灾难。
不管依萍和尔豪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她既然是秦五爷看重的人。惹了她,就是打了秦五爷的脸。
“不该碰到的人?”尔豪皱起眉,“谁?难道你在那里还有什么相好不成?”
“我……”杜飞有口难言,急得直跺脚,“总之,你们不能去!绝对不能去!”
他越是阻拦,尔豪就越是觉得其中有鬼。
“杜飞,你今天很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一直沉默的如萍,忽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杜飞,你让开吧。”
她擦干了眼泪,抬起头。
“尔豪说得对,我要去看看。何况,你和书桓之前不是说过吗,那个大上海,就是一个消遣的地方,许多夫人太太也能去,那么,我也可以去,何况,有你们在,难道我还会出事吗?”
看着如萍那双通红又固执的眼睛,杜飞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完了。
今天这趟浑水,是趟定了。
他最后挣扎了一下,“好,去可以!我跟你们一起去!但是你们必须答应我,到了那里,一切听我指挥,绝对不能冲动!尤其是你,尔豪!”
“行了,知道了,啰嗦。”尔豪敷衍地应了一声,拉着如萍就往外走。
杜飞哀嚎一声,只能认命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杜飞坐立不安,脑子里预演着一百种可能发生的惨剧,每一种的结局都是他们几个被秦五爷的人沉到黄浦江里。
汽车终于在灯火辉煌的大上海舞厅门口停下。
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晃得人睁不开眼。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黑夜的,纸醉金迷的世界。
尔豪和如萍显然也被这阵仗震慑住了,一时都有些迟疑。
杜飞刚想趁机再劝他们打道回府。
“我们……还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顺着尔豪的视线,他也看到了舞厅门口那幅巨型的宣传海报。
海报画得极为精致,一个穿着白色紧身旗袍的女人,手持麦克风,身姿窈窕,气质卓然。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却又偏偏勾人心魄。
在她的画像上方,是三个龙飞凤凤舞的大字。
白玫瑰。
杜飞的心跳,在这一刻,彻底停了。
他完了。
他想立刻拉着尔豪和如萍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已经太晚了。
尔豪的身体,从最初的僵直,到不可思议,再到剧烈的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海报上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张脸,分明就是他最看不起,最厌恶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陆依萍!
“她……怎么敢!”
尔豪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钢针。
羞辱,愤怒,在瞬间席卷了他全部的理智。陆家的女儿,他的妹妹,竟然在这种地方当歌女,卖唱为生!
这是把陆家的脸面,扔在地上任人踩踏!
“尔豪!尔豪你冷静点!你答应过我的!”杜飞惊恐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感觉自己抓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如萍也完全呆住了,她捂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那个在海报上颠倒众生的“白玫瑰”,真的是那个倔强又狼狈的依萍吗?
她……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冷静?”尔豪一把甩开杜飞的手,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我陆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你让我怎么冷静!”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何书桓,什么秦五爷。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冲进去,把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揪出来,狠狠地教训她一顿!
无视杜飞绝望的呼喊,无视如萍惊慌的呼唤,尔豪迈开大步,径直冲向了那扇金碧辉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