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狭窄的巷弄，带着一股凉意，吹在每个人的脸上。
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尓豪站在那里，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之前的愤怒和骄傲被一种巨大的茫然所取代。他紧紧盯着依萍，仿佛她是唯一的答案。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嗓子干得发疼，这句话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
依萍没有看他，她的视线落在远处昏黄的路灯上，那里有几只飞蛾在徒劳地扑腾。
“你想知道什么？”她的语调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所有的一切。”陆尓豪往前逼近一步，“可云……她到底怎么了？什么医生？李副官为什么那么对我？”
一连串的问题，透着他此刻的混乱与急切。
依萍终于缓缓地转过头，正视着他。
“陆尓豪，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在装傻？”
这句话很轻，却让尓豪的身体明显一僵。
旁边的方瑜忍不住轻轻拉了拉依萍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这么尖锐。但依萍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又将视线锁回尓豪身上。
“你还记得和可云发生了什么吗？”
尓豪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个名字，那个遥远的记忆，被这句话猛地从尘封的角落里拖拽出来，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一个爱笑的女孩，一双清澈的眼睛，还有……一个他刻意遗忘的夜晚。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依萍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悲哀。
“看来你还记得。”
“可云在离开陆家之后，发现自己怀孕了。”
轰！
这句话，比之前李副官的眼泪，比那个破败的小院，带来的冲击要强烈一百倍，一千倍。
陆尓豪整个人都懵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依萍。
“不……不可能……妈妈说……她说可云一家去广东了，她……她嫁人了……”他的辩解苍白无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杜飞和方瑜也彻底惊呆了。
方瑜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骇。她看着尓豪，又看看依萍，完全无法消化这个信息。
“嫁人？”依萍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是雪姨骗你的。她发现了你们之间的事，把他们一家赶走，不许再出现在陆家面前，更不许他们败坏你陆大少爷的名声。”
“可云舍不得那个孩子，那是你的孩子。孩子生下来之后，她想去找你，可是，她带着孩子，看到的是你已经交了新的女朋友。”
“那时候，她就决定自己将孩子抚养长大，可是，后来孩子没了。”
依萍的叙述冷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锤，一下一下，精准地敲在陆尓豪的神经上。
“孩子没了，她的精神就崩溃了。她疯了。”
“她不认识任何人，不记得任何事，唯一记得的，就是要带着孩子去看医生。”
“她每天都在重复着失去孩子的那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李副官和李婶带着她四处求医，花光了爸爸给的那笔钱，最后只能住在那样的院子里，靠李副官拉黄包车勉强糊口。”
“这就是全部的事实，陆尓豪。”
依萍说完了。
她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脸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尽，变得惨白。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从骨髓里滲出来的恐惧和崩溃。
“不……不会的……”他还在喃喃自语，眼神空洞而涣散，“我妈不会骗我……”
“她为什么不会骗你？”依萍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为了你这个宝贝儿子的前途，为了陆家的脸面，一个下人的女儿算什么？一条人命又算什么？”
“你如果不信，可以自己去查。你可以去问问李副官，也可以回去问问你那个妈。当然，她会不会和你说实话，那就是你们之间的事了。”
依萍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彻底的漠然。
“至于你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爸爸，那是你的事。你是要继续当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孝顺儿子，还是要去承担你早就该承担的责任，也由你自己决定。”
她说完，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这个动作，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显得异常突兀。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帮可云治病。医生我已经找好了，我带着可云去看过几次医生，医生都说，可云的病想要恢复，需要打开她的心结。”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呆滞的尓豪，看向杜飞和方瑜。
“时间不早了，我今晚在大上海还有演出。”
就算不去唱歌，她也必须去跟秦五爷请个假，这是规矩。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没时间送方瑜回去了。
依萍的心里闪过一丝纠结。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杜飞开了口。
“我送方瑜回去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和可靠。
依萍看向他，杜飞也正看着她，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震惊，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理解和支持。
这个人，对朋友是真的很好。
依萍又看向方瑜，方瑜此刻还处在巨大的冲击中，她脸色发白，但还是对着依萍点了点头。
“好。”依萍没有反对。
“尓豪，”她最后一次看向那个几乎要站不稳的男人，“我言尽于此。如果你决定要为可云做点什么，弥补你犯下的错，就来找我。”
“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杜飞，方瑜就麻烦你了，你一定帮我把她安全送回去。”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迅速转身，向着巷子另一头的马路走去。
她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孤单，却又无比挺直。
杜飞和方瑜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和无奈。
“陆先生，你……”方瑜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话语在这样残酷的真相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
陆尓豪没有回应。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杜飞叹了口气，对还想说什么的方瑜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走吧，让他自己静一静。”
方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着杜飞一起离开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
巷子里，只剩下陆尓豪一个人。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擦过。
“孩子……”
“疯了……”
依萍的话一遍遍地在他脑子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凌迟着他的神智。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光鲜亮丽，前途无量。
他是司令的儿子，他有最好的家世，最骄傲的资本。
可现在，这一切都被撕开了。
光鲜的外衣之下，是肮脏的秘密和一条被他毁掉的人生。
那个叫可云的女孩，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和他互许终身的女孩……
他想起了她的脸，却又那么模糊。
他只记得，自己仗着年轻的冲动，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
然后，他的母亲为他“处理”好了一切。
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生活，甚至快要忘记了那个女孩的存在。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被告知的“岁月静好”的背后，是这样的人间地狱。
陆尓豪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
他弯下腰，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咙。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依萍那双冰冷又嘲讽的眼睛，李副官那双充满仇恨和痛苦的眼睛，交替着出现在他眼前。
“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如果你决定要为可云做点什么，弥补你犯下的错，就来找我。”
两种声音，两种选择，在他的脑海里疯狂交战。
他该怎么办？
回去质问妈妈？那个一向最疼爱他的妈妈？
还是去找爸爸？那个严厉的，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可能会打断他腿的爸爸？
不……
他不敢。
一种巨大的恐慌和懦弱，瞬间攫住了他。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依萍消失的方向，夜色已经吞没了她的身影。
冷风再一次灌进他的衣领，他却感觉不到。
他就那么僵硬地站着，任由那股刺骨的寒意，从皮肤一直渗透到心脏最深处，将那里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熄灭。
巷口，一辆黄包车经过，车夫高声吆喝了一声，打破了死寂。
陆尓豪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像是被那声音惊醒，又像是被彻底击垮，双腿一软，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