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起来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
这句话,依萍如今才算有了切身的体会。
白日里,她将自己关在房间,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可以学习的知识。明楼派人送来的不只是语言教材,还有关于经济、国际形势、密码学的入门书籍。那些枯燥的符号和理论,在她眼中,是通往新世界的一扇扇门。
夜晚,她换上华丽的旗袍,重新站在大上海的舞台上。歌声依旧婉转,却褪去了曾经的悲戚与怨怼,多了一丝旁观者的疏离。她唱着靡靡之音,看着台下醉生梦死的人群,心里却在默念着今天刚背下来的日语单词。
这种割裂感,让她无比清醒。
不到三个月,依萍的日语和英语已经突飞猛进。简单的日常对话不再是问题,她甚至可以独立翻译一些报纸上的短篇社论了。明楼偶尔会通过加密的渠道给她发来一些日本报纸上的文章,让她尝试翻译,再将她的译文与标准译文作对比,指出其中的细微差别。
这种高强度的训练,让她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
除了每个周末,她雷打不动地会去一趟李副官家,将可云接出来,让尓豪如萍他们帮助可云找回过去的记忆。依萍话不多,只是安静地陪着,确保可云在约定的时间前,能安全回到家中。
这是她对李副官一家的承诺,也是她对过去那个圈子最后的交代。
其余的时间,她属于自己,也属于那个无人知晓的未来。
这天晚上,演出结束,依萍拒绝了秦五爷派人送她回家的好意,独自一人走出了大上海歌舞厅。
霓虹灯的光芒在身后逐渐远去,夜风带着黄浦江的潮气,吹在脸上有些微凉。她没有直接坐黄包车,而是选择沿着僻静的马路慢慢走着。
散步,能让被酒精和香烟熏得有些昏沉的头脑,重新变得清醒。
她习惯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复盘一整天的学习内容,思考明楼留下的那些翻译难题。
拐过一个街角,前面是一条幽深的巷子,是回家的近路。
刚走到巷口,一阵压抑的殴打声和粗野的日语咒骂,便清晰地传了出来。
“八嘎!”
“死啦死啦的!”
依萍的脚步瞬间停住。
她侧身隐入墙壁的阴影里,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快。这几个月的训练,已经让她养成了极高的警惕性。
她探出头,朝巷子深处望去。
昏暗的路灯光线下,两个穿着和服、身形壮硕的日本浪人,正对着一个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拳打脚踢。男人的呻-吟已经变得微弱,蜷缩在地上,护着自己的头。
而在不远处的墙角,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泪无声地从指缝间滑落。
那两个日本浪人似乎是打累了,其中一个停下来,目光在巷子里逡巡,很快就落在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身上。
他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用日语对同伴说了句什么。
依萍听懂了。
他说:“这个小的,看起来更带劲。”
另一个浪人也淫-笑着点头,一边用脚碾着地上男人的手,一边朝着小女孩走去。
夜很深了,这条巷子连接着居民区和商业街的后门,这个时间点,几乎不会有人经过。
小女孩的恐惧已经到了极点,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绝望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一步步逼近。
依萍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在上辈子的记忆碎片里,在报纸的字里行间里,在明楼给她的资料里。
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图片,远不及亲眼目睹来得冲击巨大。
一种冰冷的、沉寂的怒火,从心底最深处燃起,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早就知道这些人已经不能用“人”来称呼了,他们是披着人皮的野兽。
道理她都懂。
可当这一幕活生生地在眼前上演时,所有的冷静和理智都被碾得粉碎。
她要救人。
这个念头清晰而坚定,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她不是上辈子那个只会哭着向何书桓求助的弱女子了。
她的手,悄无声息地探入旗袍的开衩处,那里的大腿内侧,用皮带绑着一把明楼给她的,极其锋利的短刃。
那个走向小女孩的日本人,已经伸出了脏污的手。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巷口闪电般掠过。
日本人只觉得脖颈处一凉,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便捂着喉咙,嗬嗬地发出漏气般的声音,满眼不敢置信地倒了下去。
温热的液体喷溅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
另一个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怒吼着朝依萍扑来。
依萍没有与他缠斗。
她侧身躲过对方的冲撞,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手中的短刃顺势反握,自下而上,精准地刺入对方毫无防备的肋下。
一击,毙命。
浪人高大的身躯僵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多出来的东西,然后缓缓地,重重地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整个过程,不过是几次呼吸之间。
快到那个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和小女孩,都还没能从前一秒的绝望中回过神来。
巷子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浓郁的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里迅速弥漫开来。
依萍站在两具尸体中间,握着短刃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她看向墙角的父女俩,他们的表情混合着震惊、恐惧和茫然。
“快走。”
依萍开口,她的嗓音因为刚才的瞬间爆发而有些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那个中年男人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拉过还在发抖的女儿,对着依萍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然后便连滚带爬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头。
现在,这里只剩下依萍和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第一次杀人。
没有想象中的恐惧和呕吐感,只有一种奇怪的平静,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恶心。
不是对杀人这个行为,而是对脚下这两具肮脏的躯壳。
她不能把他们留在这里。
一旦被巡捕房发现,尤其是被日本人发现,事情会变得非常麻烦。
依萍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巷子很深,尽头似乎是一个废弃的院子,墙边堆满
了各种垃圾和杂物。
她收起短刃,先是费力地将一个浪人拖到垃圾堆后面,用破麻袋和烂木板简单地遮盖住。
尸体比想象中要重得多。
当她的手接触到对方尚有温度的皮肤时,一种黏腻滑腻的触感传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感受。
这是必须的,她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救人。
这是她必须学会的第一课。
处理完一个,她又转身去拖另一个。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道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可怖的暗红色。
依萍将第二个也藏好,然后又回到巷口,用脚蹭着地上的尘土,将那道刺目的血痕尽可能地掩盖掉。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起来。
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一种后知后觉的紧绷感,从骨髓里渗透出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沾染了一些血污,已经开始变得黏稠。
她从手袋里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的指缝,直到手帕被染红,皮肤被擦得发痛。
第一次,她亲手终结了两个生命。
心情复杂极了。
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罪恶感。
只是感觉,自己好像亲手推开了一扇门,门后是一个更加真实、也更加残酷的世界。
从今以后,她陆依萍,再也不是一个普通人了。
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旗袍,将手帕塞回手袋深处,准备离开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
她必须尽快回家,换掉这身衣服,洗掉身上的血腥味。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迈步走出巷子。
就在她的脚踏上巷子外石板路的那一刻。
一道清冷的,带着几分熟悉的男声,从旁边的阴影处响了起来。
“身手不错,看来之前的训练没白费。只是,这事后处理有些过于粗暴简单了。”
依萍的身体瞬间僵住,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那把还带着血腥气的短刃。
一个人影,缓缓从电线杆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斯文儒雅。
是明楼。
他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只是平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