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不,它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会议室里每个人的心上。
空气凝固了。
杰森脸上的得意与伪装,在一瞬间皲裂,剥落,露出底下最原始的错愕。
“What?”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明镜没有理会他,只是将手包搭在臂弯,姿态优雅得仿佛不是在中断一场价值五万美金的谈判,而是在一场乏味的下午茶会后,准备起身离开。
“明董事长,我想你没有搞清楚状况。”杰森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价格可以再商量,但你说不要了?你是在开玩笑吗?”
明镜终于给了他一个回应。
一个淡漠的,不带任何情绪的侧脸。
“杰森先生,明氏从不开这种玩笑。”
说完,她迈开脚步,向门口走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每一下,都像踩在杰森紧绷的神经上。
“站住!”杰森彻底失态了,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想要拦住明镜的去路,语气里充满了威胁,“明董事长,这件事,完全可以再谈,生意,都是谈出来的,不是吗?何况,据我所知,你们要是不和我买,那么再等这样一批药进入中国,最快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你们等得起吗?”
他的话,恰好印证了依萍之前的全部推测。
依萍跟在明镜身后,平静地看着这个已经方寸大乱的美国人。
明楼和明诚,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此刻,他们也站了起来。
明楼只是轻轻抬手,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明诚会意,上前一步,不偏不倚地挡在了杰森和明镜之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挺拔,气势沉凝。
杰森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青年,忽然感到一阵心悸。这个一直跟在明楼身边,沉默得像个影子的男人,身上竟有种让人不敢造次的压迫感。
“你……你们……”杰森气急败坏,面孔涨得通红,“你们这是在耍我!你们明氏,根本没有诚意!”
明镜已经走到了门口,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恰恰相反,我们的诚意,在走进这间会议室的时候,就已经给足了。”
“是你的贪婪,配不上我们的诚意。”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推门而出。
依萍、明楼、明诚,鱼贯而出。
厚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将杰森气急败坏的咆哮和那个秘书惊慌失措的呼喊,彻底隔绝在内。
“砰!”
一声巨响从门后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了地上。
走廊里,依萍的脚步顿了一下。
明镜却像是没听见,继续从容地向前走。
她的背影,挺得笔直。
坐进回程的汽车里,车厢内的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没有人说话,但那种紧绷的压抑感,已经消散无踪。
明诚发动汽车,黑色的轿车平稳地汇入车流。
明镜靠在后座,闭目养神,似乎真的将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谈判抛之脑后。
依萍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接下来,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开车的明诚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后座,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身旁的明楼身上。
从头到尾,大哥一言未发。
他既没有赞同大姐的决定,也没有出言反对。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个局外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可明诚知道,大哥看得比谁都远,想得比谁都深。
这场谈判,在明镜看来,是一场商业的博弈;在依萍看来,是一场人心的算计。
但在明楼眼中,这恐怕是另一番景象。
明楼确实在想。
他想的不是那批胺磺,也不是杰森和藤田。
他的思绪,早已飘出了那间小小的会议室,笼罩在整个上海,乃至整个中国的上空。
杰森,一个美国洋行的买办。
他为什么敢如此有恃无恐地抬价?为什么在明氏集团明确表示放弃后,他第一时间不是恐慌销路断绝,而是笃定明氏需要这批药?
因为他背后,站着藤田一郎,站着华丰集团,站着日本人。
在这片中国的土地上,一个美国人,宁愿相信一个日本商人所代表的势力,也不愿意相信上海滩根基最深的明氏集团所代表的中国政府背景。
这说明什么?
说明在这些逐利的外国人眼中,民国政府的信誉和权威,已经远远不如日本人的刺刀和军舰来得可靠。
他们更愿意与强者合作,哪怕那个强者是侵门踏户的豺狼。
他们觉得,日本人才是这片土地未来的主宰。
这不仅仅是一场生意。
这是一次政治立场的宣告。
是一次力量天平的倾斜。
明楼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极有规律。
战争,已经不是会不会来的问题。
而是什么时候来。
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彻底撕裂这表面平和的假象。
胺磺是救命的药,可如今,它却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了人心鬼蜮,照出了国之将倾的危兆。
“大哥。”
明诚低沉的嗓音在身侧响起,打破了这份沉思。
“藤田那边,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消息。”
“嗯。”明楼应了一声,视线依旧落在窗外。
“他们如果真的拿不出那笔钱,杰森那边……”明诚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杰森不足为虑。”明楼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他只是个跳梁小丑,一颗探路的石子。”
真正需要警惕的,是那个扔出石子的人。
藤田一郎。
以及他背后,那只看不见的,妄图操控一切的黑手。
明楼转过头,看向明诚:“阿诚,我们这位新邻居,看来是等不及要给我们送一份‘见面礼’了。”
明诚瞬间了然。
大哥说的,绝不仅仅是生意上的事。
汽车转过一个街角。
前方不远处,一辆日军的军用卡车正缓缓驶过。
车上坐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他们年轻的面孔上,带着一种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傲慢与漠然。
明楼的视线,穿过车窗,与其中一个士兵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那一瞬间,车内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明楼没有移开目光,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凝固,变得坚硬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