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馆里的喧嚣与紧绷,随着明诚那句“货已入库”而尘埃落定。
空气中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但依萍的心弦,却在这一刻被悄然拨动,奏响了另一段序曲。
明镜的运筹帷幄,明楼的深不可测,都让她清晰地认识到,她所踏入的,是一个远比歌厅舞台和陆家后院复杂千百倍的世界。
这是一个以国家为棋盘,以命运为赌注的战场。
而她,既然选择了与他们并肩,就必须斩断自己所有的后顾之忧。
从明公馆告辞出来,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让她纷乱的思绪清明了许多。她没有回家,而是转头去了另一处地方。
方瑜开门时,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
“依萍,你来得正好!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依萍看着她,被她的情绪所感染。
“是可云!可云她……她全好了!”方瑜拉着依萍的手,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前两天,我们带她去公园散步,有个孩子不小心掉进了湖里,所有人都吓傻了,是可云,她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
依萍的心提了起来。
“孩子救上来了,可云也呛了几口水,但等她被拉上岸,清醒过来之后……”方瑜的眼睛亮得惊人,“她看着我,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她什么都想起来了,依萍,所有的事情,过去的,现在的,全都想起来了!”
巨大的惊喜砸向依萍,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可云好了。
虽然早就知道可云的病因除了陆尓豪,更多的则是因为孩子,但是他们总不可能真找一个孩子,让孩子去冒险,依萍还没有想到妥当的办法。
但是没想到,这个问题竟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迎刃而解。
“太好了……”依萍喃喃道,胸口的一块大石轰然落地,“她人呢?现在怎么样?”
“情绪很稳定,李副官他们已经把她接回去了,被救下的那个孩子的父母,说是要好好谢谢她。医生也去看过了,说她恢复得很好,以后也不需要再吃药了。”方瑜替她倒了杯水,“说起来,这次也多亏了杜飞,他很活跃,又经常带我们出去,可云见的人多了,胆子也大了不少。”
依萍捧着水杯,能感觉到方瑜发自内心的轻松。这段时间,方瑜为了帮助可云,也经常会跟着他们出去,偶尔依萍没空,李副官也愿意相信方瑜,因此和那群人渐渐熟稔。
“那你现在对他们印象怎么样?”依萍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方瑜愣了一下,随即像是知道依萍在担心什么,笑了一下:“依萍,放心,我和他们现在是朋友,但是,在陆家的问题上,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依萍就将可云的悲剧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让她对那个看似完美的陆家大少爷,始终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距离。
这辈子,许多事情的轨迹,都已悄然改变。
解决了可云这件心事,依萍心中一定。现在,只剩下两件事了。
她回到家中,傅文佩正坐在灯下缝补一件旧衣服。昏黄的灯光将她的侧影拉得很长,透着一股孤寂。
“妈。”依萍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回来了。”傅文佩放下针线,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外面冷,快喝口热水暖暖。”
依萍没有动,她看着母亲那双已经不再明亮的眼睛,酝酿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了口。
“妈,我们离开上海吧。”
傅文佩的动作一顿。
“去香港。我托朋友在那边安排好了住处,我们过去,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依萍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透着不容商量的认真。
傅文佩沉默了片刻,重新拿起针线,低头穿引。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我们在这里住得不是很好吗?”
“不好!”依萍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东北的事,您还没看明白吗?这里这么乱,说不定哪天战争又开始了!”
“打仗……打仗……”傅文佩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却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这年头,哪里又不打仗呢?我这把年纪了,不想再折腾了。再说,我们走了,你爸爸怎么办?”
又是这句话。
依萍只觉得一股无力感从心底升起,瞬间冲垮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冷静。
“妈!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着他?”她站起身,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有雪姨,有陆尓豪,如萍梦萍,现在整个陆家都被雪姨掌控着!他还能管我们吗?您到底在期待他什么?”
傅文佩被女儿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依萍,你别这么说你爸爸。”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带着一丝哀求,“他心里,还是有我们的。”
“有我们?”依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有我们,他就会眼睁睁看着您被赶出陆家?有我们,他就会对雪姨的刁难视而不见?妈,您清醒一点!他爱的是他自己,是他的面子!”
这些话,她憋在心里太久了。
每一句,都带着她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和不甘。
傅文佩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
“依萍,我知道你恨他。”许久,傅文佩才用一种近乎破碎的语调开口,“可是,我跟他……毕竟夫妻一场。我不走,我就在上海等着。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的。他会来接我们的。”
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依萍的心上。
她彻底明白了。
母亲不是不知道危险,也不是真的不想走。
她是在等。
等那个她爱了一辈子,也怨了一辈子的男人,给她一个最终的交代。哪怕这个等待,要以生命为代价。
依萍胸口剧烈起伏,所有的劝说、争辩,在母亲这种近乎偏执的期待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许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时,整个人已经重新恢复了那种冰雪般的平静。
“好。您不想走,我们就不走。”
傅文佩愕然地抬头看她。
依萍没有再解释,只是替她掖了掖毯子。
“夜深了,您早点休息吧。”
说完,她转身走出了房间。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母亲探究的视线。
依萍站在院子里,晚风吹得梧桐叶沙沙作响。她抬起头,看着被乌云遮蔽的月亮。
既然劝不走,那就只能斩断让她不愿离开的根源。
既然她愿意等,那么就让他们一起离开,这样,也可以避免陆振华再次死在日本人枪下的命运。
既然最大的威胁来自雪姨和魏光雄,那就让这两个人,从上海彻底消失。
依萍的脸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挣扎,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决绝。
她转身,快步走出家门,身影迅速融入了上海深沉的夜色。
很快,她就到了大上海。
在推开秦五爷办公室的那一刻,依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清明。
她不能心软,也不该心软。
“秦五爷。”她说,“我想请你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