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撕裂,又被缓慢地缝合。
何书桓的耳边是尖锐的嗡鸣,他甚至感觉不到撞击的疼痛,只觉得怀里的人一软,沉甸甸地倒了下来。
他不敢低头。
那声枪响,太近了。
泥土的腥气混杂着火药的硝烟味,钻入鼻腔。
如萍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却不是因为受伤,而是极致的恐惧和崩溃后的脱力。
“啊……”
一声不成调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挤出来。
何书桓这才敢松开一只手,颤抖地探向她的胸口。
没有血。
温热的,只有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几乎要跟着瘫倒在地。
那把黑色的勃朗宁手枪,被撞飞出去,落在几步外的草坪上,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疯了……你疯了!”何书桓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抓着如萍的肩膀,用力摇晃着,“你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吗!”
如萍只是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家别墅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最先冲出来的是陆振华,他身上只披了一件睡袍,手里甚至还提着那根熟悉的马鞭。
紧随其后的是陆尓豪和睡眼惺忪的梦萍。
当他们看清花园里的景象时,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何书桓抱着瘫软的如萍,不远处的草地上,躺着一把枪。
陆振华的动作凝固了。
他戎马一生,对那东西再熟悉不过。那是他的枪。
他的视线从枪上,缓缓移到如萍那张泪水纵横、毫无血色的脸上。
没有愤怒。
没有咆哮。
陆振华的脸上,是一种比暴怒更可怕的疲惫。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一步步走过去,没有看如萍,也没有看何书桓,只是弯腰,捡起了那把枪。
他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将它收回怀里,动作慢得像是在完成某种最后的仪式。
“爸……”陆尓豪想上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振华抬起手,制止了他。
他终于看向了如萍,那个他曾经最引以为傲、最疼爱的女儿。
可现在,他从她身上,再也看不到半分过去的影子。只剩下一滩烂泥,一团麻烦。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
“算了。”
他挥了挥手,那是一个驱赶的动作,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
说完,他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回那栋灯火通明的房子里。
那背影,决绝得像是在与过去的一切做个了断。
“爸!”如萍终于发出了凄厉的哭喊,她想追上去,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父亲不管她了。
这个认知,比死亡更让她恐惧。
陆尓豪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他看看崩溃的妹妹,又看看紧紧扶着她的何书桓,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他想骂如萍糊涂,可看着她那张死灰般的脸,所有重话都说不出口。
万一,再刺激到她怎么办?
这场闹剧,已经超出了他能处理的范围。
而梦萍,从头到尾都站在最远处,像一个局外人。
她的身体在发冷。
刚才那一瞬间,她以为姐姐真的死了。
现在,她看着父亲冷漠的背影,看着哥哥的无措,看着姐姐的崩溃,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席卷了她。
这就是她的家吗?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清醒地看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妈妈忙着交际,是为了给哥哥铺路,想让他在上海站稳脚跟。
妈妈让姐姐牢牢抓住何书桓,是因为何家在南京有权有势,是陆家未来的靠山。
家里最小的尔杰,是所有人的心头肉,无论他怎么霸道,怎么胡闹,妈妈总会笑着说“让着弟弟”。
需要忍让的,永远只有她。
哥哥和姐姐,白天有自己的同学、朋友和事业,他们很少待在这个沉闷的家里。
而她呢?
她的世界,就只有这栋华丽的别墅,和里面这些心思各异的家人。
她所有的心事,所有的委屈,都只能烂在肚子里。因为没人有空听,也没人在意。
她一直以为,这就是正常的。
直到今晚。
妈妈的丑闻被揭穿,这个家华丽的外壳被撕得粉碎。
姐姐用最极端的方式,控诉着自己的痛苦。
而父亲,那个家里说一不二的司令,只是用一句算了,就放弃了自己的女儿。
何等的冷酷。
何等的讽刺。
梦萍的脑海里,忽然毫无征兆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依萍。
那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旗袍,脊背挺得笔直,和父亲激烈争吵的姐姐。
她想起自己曾经是如何趾高气扬地跟着雪姨,去那间破旧的小屋里羞辱她们母女。
她想起自己在知道依萍去了大上海舞厅,自己私底下是如何嘲笑依萍在大上海舞厅唱歌,觉得她丢尽了陆家的脸。
那些针对,那些嘲讽,在今夜这场巨大的崩塌面前,显得多么幼稚,多么可笑。
她忽然发觉,依萍所承受的,和今晚的如萍,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不,甚至更糟。
如萍至少还享受了十几年的父爱和荣华富贵。
而依萍呢?从被赶出家门的那天起,父亲对她而言,就只剩下鞭子和羞辱。
可她没有去拿枪。
她只是去唱歌,用自己的方式活着,用自己的笔,写下那些无人问津的文字。
一种迟来的、陌生的情绪,在梦萍的心底悄然蔓延。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愧疚,而是一种冰冷的、感同身受的清醒。
原来,在这个家里,被放弃的女儿,不止一个。
花园里的闹剧还在继续,何书桓半劝半扶地将失魂落魄的如萍带回了屋里。
陆尓豪叹着气,也跟了进去,留下满地狼藉。
梦萍独自站在夜风里,许久没有动。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书房窗户,那里面的灯光,曾经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威严。
现在,只让她觉得窒息。
她转身,没有去客厅看那场注定无解的烂摊子。
她穿过走廊,径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脚步很轻,却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