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陆家的大门再次为傅文佩母女打开。
铁门沉重,发出咿呀的声响,像一声拖长的叹息。
依萍并不想来。
她厌恶这里的一切,厌恶这里压抑的空气,厌恶这里每一个虚伪的家人。可她无法拒绝自己的母亲。傅文佩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就起来熬了粥,执意要过来看看。
“八夫人,依萍小姐,你们来了。”开门的是家里的下人,一脸的愁云惨雾。
傅文佩点点头,提着保温桶径直往里走,脚步匆忙。
依萍跟在后面,脚步却很慢。她看着母亲的背影,那个永远学不会狠心、永远为别人着想的女人。
她心里清楚,想把妈妈送去香港的计划,在昨晚如萍举枪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泡汤了。
这个家已经散了。但只要陆振华还活着一天,母亲心里的那点牵挂,就断不了。
更何况,依萍比谁都明白,陆振华那身宁折不弯的军阀傲骨,在日本人面前,绝不会再逃第二次。他会留在上海,守着他最后的尊严。
既然走不了,那就只能另做打算。
依萍的思绪飞速转动。必须尽快在租界给妈妈安排一个住处,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在租界,日本人至少表面上不敢太放肆。
客厅里,一片狼藉还未完全收拾干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酒精和绝望的怪味。
陆振华坐在主位上,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二十岁。往日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颓败和灰心。
如萍穿着睡衣,眼神空洞地坐在沙发上,何书桓陪在她身边,不停地低声说着什么。陆尓豪则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看见她们进来,也只是疲惫地抬了抬眼。
“振华,你还好吗?我给你熬了点粥,你喝一点暖暖胃。”傅文佩完全无视了旁人,径直走到陆振华身边,熟练地打开保温桶,盛出一碗热粥。
她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熟稔,仿佛过去的二十年从未发生过。
陆振华浑浊的眼睛动了动,看着傅文佩,嘴唇翕动,却没说出话来。
依萍站在客厅门口,看着自己的妈妈忙前忙后,伺候着那个曾经将她们母女无情赶出家门的男人。
她想开口劝,说一句“妈,我们走吧”,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没用的。
劝不动。
这就是她的母亲,一个永远把别人的苦难看得比自己更重的女人。
客厅里的一大家子,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形成一个诡异又压抑的磁场。依萍不想被卷进去,她也不想看见何书桓那张写满纠结的脸。
她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外面的花园。
清晨的空气带着微凉的湿意,冲淡了客厅里的窒息感。依萍找了条长椅坐下,昨夜的狂风暴雨似乎已经过去,只有草地上还残留着一些被打落的枝叶。
她刚坐下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依萍没有回头,只是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在这个家里,任何不期而至的接近,都可能意味着一场新的麻烦。
脚步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一个有些迟疑,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
“对不起。”
依萍的身形微微一顿。
这个声音是梦萍的。但腔调不对。没有了以往的尖锐和刻薄,只剩下一种干涩的沙哑。
她缓缓转过身。
梦萍就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睡裙,外面胡乱披了件外套。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没有化妆,露出了这个年纪少有的苍白和疲惫。
她不像那个飞扬跋扈的陆家三小姐,更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依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审视着她。
梦萍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她鼓起勇气,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了些。
“姐姐……对不起。”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和佩姨,不该……说那些话。”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认真。
依萍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一句迟来的道歉,能改变什么?那些被羞辱的过往,那些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日子,并不会因为这一句话就消失。
可当她再次看向梦萍的脸,那点嘲讽却慢慢凝固了。
梦萍的眼睛里,没有算计,没有伪装,只有一种破碎之后的空洞,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祈求的真诚。
她真的变了。
仿佛就在昨天夜里,那个娇纵蛮横的女孩,被一场残酷的现实,硬生生催熟了。
依萍忽然想起了上辈子。
她想起上辈子梦萍的结局,想起她在绝望中凋零的模样。那时候,因为何书桓掺和在里面,她对梦萍只有冷漠和一丝遥远的、事不关己的叹息。她们是仇人,是敌人,梦萍的悲剧,是她自找的,与她无关。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褪去所有伪装,暴露出脆弱内核的妹妹。依萍心里那堵坚冰,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
算了。
都过去了。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那些幼稚的争斗,那些所谓的怨恨,在这座即将倾颓的华丽牢笼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王雪琴跑了,陆家会败落,战争会来临。她们每一个人,都将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走向各自的命运。
和这些比起来,姐妹间的那点龃龉,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依萍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和梦萍之间,就这样吧。这辈子,既然她回来了,看在这个血缘的份上,看在上辈子,在战争下她们相依为命的情分,照顾她几分,别让她再重蹈覆辙,也算是了结一段恩怨。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窜入她的脑海。
上辈子,梦萍出事后,以王雪琴的手段和心机,明明可以将事情压得死死的,瞒得天衣无缝。可后来,为什么会闹得人尽皆知?
梦萍自己不会说,王雪琴更不可能,那么是谁把这件事说了出去的?
依萍的思绪被打断,她回过神,对上梦萍忐忑不安的注视。
她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过去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没有原谅,也没有指责。只是一种终结。
听到这三个字,梦萍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默默地走回了屋里。
花园里又只剩下依萍一个人。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客厅大门,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那一屋子的貌合神离。
这个家,从根上就已经烂了。
就在这时,花园的另一头,又走出来一个人。
是何书桓。
他看起来同样一夜未睡,眉宇间全是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虑。他显然是出来透气的,当他看到独自坐在长椅上的依萍时,脚步停住了。
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愧疚,有担忧,还有一丝不知如何面对的尴尬。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依萍却先他一步站了起来,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懒得给他,转身就准备离开。
她和他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依萍!”何书桓快步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我们能谈谈吗?”
依萍停下脚步,却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没空。”
“就几分钟!”何书桓的固执上来了,“昨天如萍整个人崩溃了,我真的很担心她,你能不能去和她谈谈心,有些话,你们姐妹之间,说起来会更合适。”
依萍终于侧过头,看向他。
那是一种极度冰冷且不耐烦的审视。
“所以呢?”她反问,“你担心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是想让我去安慰她,还是想让我劝她想开点,雪姨从前对我和我妈妈做的那些事,我不落进下石就已经很好了。”
依萍说完,迅速离开了这里,她们的事,与自己无关。
何书桓要怎么安慰如萍,那是他自己的事,他们如今是正经的男女朋友。
他们要找人,也自己找,相信陆尓豪何书桓还是有那个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