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的动作很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明楼的命令就是铁律,每一个字都必须被精准执行。
销毁“林婉清”这个身份的证据,同时,留下一点痕迹。
这是一道矛盾的指令,却难不倒他。
档案室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尘埃混合的气味,阿诚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幽灵。他熟练地从厚重的档案柜中抽出一个牛皮纸袋,没有标签,只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折角。
这是他和明楼之间的暗号。
他没有当场焚烧,而是将里面的文件一张张取出,大部分送进了碎纸机,化为无法拼凑的纸屑。只留下了两张看似无关紧要的户籍迁移记录和一张伪造的入学推荐信。
他用化学药剂小心地处理了推荐信上的一个签名,让它在特定的光线下会显现出涂改的痕迹。然后,他将这几张纸随意地夹进了一份毫不相干的、关于码头货物进出口的卷宗里。
做得太干净,反而是一种破绽。真正的销毁,是让它消失在浩如烟海的文书之中,即使被人偶然翻出,也只会当成是一次无心的归档错误。
处理完这一切,他没有片刻停留,驱车驶向了夜色中的欧亚航空公司办事处。
午夜的办事处只剩下值班人员,昏昏欲睡地趴在前台上。阿诚出示了新政府经济司的特别通行证,证件上明楼的签章足以让任何人打起精神。
“我要查三天前,所有飞往香港的航班旅客名单。”他的要求简洁明了。
值班员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在堆积如山的飞行记录中翻找起来。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和老式吊扇有气无力的转动声。
阿诚静静地站在一旁,他没有催促,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很快,几份泛黄的名单被摊开在柜台上。
阿诚的指尖从一个个铅字打印的名字上滑过,那些名字背后,可能是一个个鲜活的家庭,一次次充满期待的旅程。但此刻,它们只是冰冷的符号。
他的动作很稳,从上到下,一列一列,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组合。
当他的指尖停在其中一份名单的中段时,他整个人都定住了。
王成栋。
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淹没在几十个乘客之中。
但这个名字,阿诚在明楼的秘密资料库里见过。那是“毒蜂”王天风在执行某些特殊任务时,用过的一个化名。
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将那份名单抽了出来,连同其他几份一起,淡淡地对值班员说:“这几份我需要带走核查。”
“先生,按规定……”
阿诚没有与他争辩,只是从口袋里又摸出几张钞票,不轻不重地放在柜台上。
“特殊时期,辛苦了。”
值班员立刻闭上了嘴,麻利地将文件装进一个信封里,恭敬地递了过去。
回到明公馆,已经是后半夜。
书房的灯还亮着。
阿诚推开门,明楼还保持着几个小时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桌后。那盏孤零零的台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背后的墙壁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大哥。”阿诚将信封放在桌上。
明楼没有立刻去看,只是抬起头,示意他说。
“查到了。”阿诚的声线压得很低,“明台和依萍乘坐的那架欧亚航空飞机上,旅客名单里,有一个叫王成栋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是‘毒蜂’。”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窗外的风声都仿佛被隔绝了。
王天风。
毒蜂。
那就是一个疯子。
明楼终于有了动作,他伸出手,却没有去拿那份名单,而是拿起了一支钢笔,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
他什么都没说,但阿诚能感觉到,办公室里的气压正在急剧下降,那股温和的伪装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为什么偏偏是王天风?
明楼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依萍去军统特训班,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她足够聪明,足够冷静,也足够狠心,她能在那个地方活下来。他们为她铺设的“林婉清”身份,就是为了让她能顺理成章地被军统的“星探”发现,送去香港。
可现在,计划的第一步就被依萍自己亲手废弃了。
因为她发现了不可控的变数。
这个变数,就是王天风。
王天风把这两个人带走了,可是为什么?
是依萍露出了什么破绽,还是明台做了什么事?
天风那个疯子,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未经雕琢的好苗子,尤其是出身富贵,带着一股天真和冲动的年轻人。
一定是明台做了什么事,让王天风注意到了他,所以,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把明台和依萍“绑”进了特训班。
而依萍,察觉到了这个最危险的信号,但是一时间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又没办法保证明台的安全,这才没有反抗。
现在,他们两个人已经在重庆那边的军校里了。一切已成定局。
所以依萍才会在那通电话里,用那种方式,告诉他,原计划取消。
她不仅废弃了“林婉清”的身份,更是在告诉他,她和明台,已经落入了毒蜂的巢穴。
“大哥……”阿诚看着明楼一言不发,心中也跟着沉了下去,“我们现在……”
“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明楼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他将那支钢笔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把人救出来?”他自问自答,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怎么救?派谁去救?我们一动,上海情报站所有人的眼睛都会盯过来。重庆那边,巴不得抓到我们的把柄。”
“一个特工,身份比性命更重要。在那个地方,身份一旦暴露,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这句话,他说得极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可阿诚知道,此刻明楼的心里,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那是他的弟弟,他的亲人。
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的明台。
现在,自己的弟弟走向了一条最危险、最不可预测的道路,却又必须眼睁睁地看着,不能伸出援手。
因为他是明楼。是潜伏在敌人心脏的毒蛇,任何一丝情感,都可能让他和整个组织万劫不复。
“王天风的训练方式,你比我清楚。”明楼继续说着,像是在对阿诚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他会把人所有的尊严、骄傲、情感全部打碎,然后再重新捏成一个他想要的模样。明台……他能撑得住吗?”
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连枪都没摸过几次,现在却要和一群亡命之徒一起,学习如何杀人,如何被杀。
而依萍,她的处境更加危险。
她不仅要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还要在王天风的眼皮子底下,护着一个随时可能惹祸的明台。
“他们想要出来,只能靠他们自己。”
明楼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依萍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知道该怎么做。”
“至于明台……”
他的话没有说完。
那个臭小子,是死是活,是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还是被那座熔炉彻底吞噬,都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明楼拿起桌上的那份名单,目光落在“王成栋”三个字上,许久没有移开。
他拿起笔,似乎想写下什么指令,可指尖的力道却在不自觉间加重。
“咔嚓”一声。
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派克金笔昂贵的笔尖,被他生生按断,一滴浓黑的墨水,迅速在洁白的吸墨纸上晕开,像一抹无法抹去的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