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佩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她凑到依萍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出了那个词。
“汉奸……是给日本人做事，倒卖军火……”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陆家的门楣上。上辈子，王雪琴也只是转移了陆家的钱交给魏光雄做投资，可跟这些事没关系。
难不成这辈子，因为魏光雄死了，这些事就被安到了王雪琴头上，还是王雪琴真的掺和进去了？
依萍配合地倒吸一口凉气，手下意识地扶住傅文佩的胳膊，仿佛自己也站不稳了。
“妈，这……这怎么可能？雪姨她怎么会……”
她的表演恰到好处，既有震惊，又有对整个家庭未来的深切忧虑。
傅文佩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依萍扶着她，轻声安抚：“妈，您别急，先别急。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您这样，自己先垮了，这个家怎么办？”
傅文佩抓住她的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依萍，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你爸爸那个脾气，家里出了这种事，他……”
“我知道。”依萍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定，“没事，我一会儿去见见爸爸。”
她扶着傅文佩，让人躺下，给她掖了掖被角，“您先休息一下，什么都别想。天塌下来，还有爸爸顶着。我去跟他说。”
傅文佩六神无主，只能木然地点头。
安顿好傅文佩，依萍转身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她脸上所有的担忧和焦急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从傅文佩的房间到书房，不过短短几十步的距离。
走廊里空无一人，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王雪琴是汉奸。
这个罪名，足以将陆家最后的体面撕得粉碎。
尓豪和如萍，将永远背负着一个汉奸母亲的污点。而陆振华，他一生的威名，也将因此蒙上洗不掉的尘埃。
依萍走到书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她抬起手，轻轻敲了三下。
“滚！”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咆哮从门内传来。
依萍没有动，也没有再敲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过了许久，门里传来一个疲惫不堪的声音。
“谁？”
“爸爸，是我，依萍。”
里面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依萍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门里才传来一句。
“进来。”
依萍推开厚重的木门。
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室内沉重的轮廓。浓重的烟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要咳嗽。
一个有些萎靡的身影坐在书桌后，整个人都陷在巨大的阴影里。
那就是陆振华。
曾经威风凛凛，在东北叱咤风云的“黑豹子”，此刻却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衰老猛兽，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戾气。
“刚回来怎么不去休息？”陆振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现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我刚从妈那里过来。”依萍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走到他对面，隔着宽大的书桌看着他，“她很担心你。”
“担心我？”陆振华发出一声叹息，“她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妈妈她还是太心软了！”
“是，我妈心软。”依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这个家，还是需要爸爸做主，所以，我才来找您。”
陆振华在黑暗中审视着她。
这个被他赶出家门，一直对他冷眼相待的女儿，在所有人都乱成一团的时候，却是最镇定的一个。
这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尓豪那个逆子呢？”他问。
“应该在房间里。”
“他今天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一些。”
陆振华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东西被震得跳了起来，“逆子！我陆振华怎么会生出这种不孝的东西！”
他的愤怒在压抑的空气中回荡，却显得那么空洞无力。
依萍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她知道，现在的陆振华需要的不是劝解，而是一个倾听者。
他骂尓豪不孝，骂王雪琴无耻，骂时局混乱，把他一生的骄傲都踩在了脚下。
等到他终于骂累了，喘着粗气停下来，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说完了？”依萍的语调平淡无波。
陆振华抬起头，在昏暗中，他似乎想看清依萍的表情。
“你就不怕？”
“怕什么？”依萍反问。
“怕这个家倒了，怕我这个当爹的护不住你们了！”
依萍轻轻地摇了摇头。
“爸，这个家会不会倒，不取决于雪姨做了什么，也不取决于尓豪说了什么。”
“取决于您。”
陆振华的身躯震了一下。
他没想到，依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客厅里的吵闹，尓豪的决绝，傅文佩的眼泪，王雪琴的丑闻……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团乱麻，将他死死缠住。他这一辈子，从未如此刻这般无力。
他看着眼前的女儿，这个他曾经最不放在心上的女儿，突然问了一句。
“你对这些事，怎么看？”
依萍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的机会来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爸，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
“说。”
“尓豪要去前线，您是关不住他的，对吗？”
陆振华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他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跟他一样，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和何书桓，两个人已经打定了主意。”依萍继续说，“您今天就算把他的腿打断了，等伤好了，他还是会走。甚至，他会爬着去。”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陆振华的心上。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让我由着他去送死？”
“不。”依萍否定道，“我想说的是，既然关不住，不如换个思路。”
“上海现在是什么地方，您比我更清楚。日本人虎视眈眈，时局动荡不安。尓豪和书桓一走，这个家里还剩下什么人？”
“妈，如萍，梦萍，尔杰，李副官一家老小，都是些妇孺。”
“您觉得，把他们留在这里，安全吗？”
陆振华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依萍的话，每一个字都打在他的软肋上。
他是一个军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和乱世意味着什么。
“你的意思是……走？”陆振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是，离开上海。”依萍的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去香港，或者去任何一个暂时还算安稳的地方。”
“逃跑？”陆振华的自尊心让他立刻反驳，“我陆振华戎马一生，东北的时候，我已经当了一次逃兵，这样的事，我绝对不会再做第二次！”
“我没有让您当逃兵。”依萍迎上他的视线，即便在黑暗中，她的目光也锐利得惊人。
“您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在妈心里，在李副官他们一家人心里，您永远是那个能顶天立地，为他们拿主意的人。”
“儿子有报国之心，上阵杀敌，这是陆家的荣耀。谁听了不夸一句虎父无犬子？”
“而您，作为父亲，在后方保全家小，为儿子守住一个完整的家，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这难道不是深明大义吗？”
“一个在前方冲锋，一个在后方坐镇。谁敢指责您是逃兵？他们只会说，不愧是陆家的种，父子都是好样的！”
依萍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烙在陆振华的心上。
逃跑，是懦弱。
保全家小，为前方的儿子守住后方，是深明大义。
同样一件事，在依萍的嘴里，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这番话，完美地维护了他作为一家之主，作为“黑豹子”的全部尊严。
书房里，长久的寂静。
陆振华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复下来。
他一生要强，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和威严。依萍的这番说辞，无疑是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台阶。
是啊，儿子是英雄，他这个当老子的，也不能是孬种。保护家人，这不算孬。
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
“去香港的船票，不好弄。”
依萍的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他同意了。
“我相信，这点小事，难不倒爸爸您。”依萍适时地送上一句恭维。
陆振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重新挺直了腰杆。
那一瞬间，那个衰老颓唐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说一不二的陆司令。
“这件事，我来安排。”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家里的资产要处理，人也要安顿。李副官，你让他明天一早就过来见我。”
“好。”
“你妈妈那边，你去跟她说，让她准备一下，别到处声张。”
“我明白。”
陆振华下达着一条条指令，原本混乱的局面，在他的安排下，似乎又有了秩序。
依萍静静地看着，心中满是无奈。不过他们走了也好，走了，自己更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她转身，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书房。
就在她的手碰到门把的时候，陆振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满是颓唐。
“依萍，你呢？刚才说了那么多，可是你是什么打算？”
依萍的动作停住了。
她回头，看向那个站在窗边，只留给她一个坚硬背影的男人。
“我不打算离开上海，在这里，我有我该做的事。”
依萍的一句话，让陆振华顿住了，过了许久，他才叹了一口气，“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是，一切小心，以后，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陆振华看着依萍离开书房的背影，打定了主意，明天，他要去见见王雪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