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依萍，确实有些忙碌。
连轴转的侦察与伪装，让她眼下积了一层淡淡的青色，纵使上了妆，也难掩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
明镜将她叫进了办公室。
“依萍，快坐。”
明镜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关怀。
“看你最近很辛苦，是不是我给你的工作太多了？”
依萍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这是一个下属面对上司最标准的姿态。
“董事长说笑了，明氏家大业大，能为公司分忧是我的本分，何况，我也学到很多东西。”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
这份疲惫，只有她自己清楚源于何处。它不是来自明氏集团的业务，而是来自深夜里无声的潜行，来自刀尖上每一次的呼吸。
第一次安排这样计划周密的刺杀行动，需要耗费不少精力，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一个不小心，是会丢掉性命的。
明镜想起上次让明楼带依萍去听戏，但是这件事到现在还是没有什么苗头，两个人都太忙。
她也怕自己太着急，吓到依萍，便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我下周要去一趟苏州，那边有点事情要处理。”
苏州。
依萍的心跳漏了一拍。
看来明镜也是很早就和红党那边的人联系上了。上辈子明镜好像就是因为一次苏州之行，被76号的人抓了，当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秦五爷还专门和依萍说过，让依萍交代家人小心行事。
“公司里，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一个项目要交给你。”
明镜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依萍面前。
“和藤田商社的合作，一个紧急项目。对方要求很高，时间也很紧，虽然我不是很乐意，但是现在明楼在新政府工作，有些事，还是需要妥协。”
藤田商社。
日方代表。
这个关头，突如其来的和日方企业有合作事宜？依萍瞬间了然。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业任务。
这是明楼为她铺的路，是为她创造的掩护。
大姐的苏州之行是引子，这个紧急项目才是真正要她接下的战书。这既是为她与日方接触提供最合法的身份，也是一次毫无保留的考验。
考验她的应变，她的伪装，她从商业谈判的缝隙里嗅出情报的能力。
“我明白了，董事长。保证完成任务。”依萍收起文件，没有丝毫犹豫。
“好，去吧。”
从明镜办公室出来，依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立刻打开了那份项目文件。
她只用了十分钟，就将整个项目拆解得清清楚楚。
厚厚的一叠文件中，百分之八十都是繁琐的流程性事务，耗时，费力，却不涉及核心谈判。
真正的核心，只有那百分之二十。
她叫来了自己的几名下属，将那些流程性的工作一一分派下去，指令清晰，权责分明。
“这些资料核对，务必在明天中午前完成。”
“市场调研报告，后天给我初稿。”
“还有这个，联系工厂那边，把样品准备好。”
下属们领了任务，立刻忙碌起来。
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电话声与打字声交织成一片繁忙的交响。而依萍，则将自己从这片繁杂中抽离出来。
她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东西。
时间。
两天后，依萍以明氏集团项目负责人的身份，第一次踏入了藤田商社。
这是一栋戒备森严的西式建筑，门口有持枪的日本卫兵站岗，进入大楼的每个人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
依萍递上自己的证件和拜访函，姿态从容。
她今天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裙，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公文包，完全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商界女性。
利用项目谈判的便利，她开始名正言顺地观察这里的一切。
安保的换防时间、分布死角，人员的流动规律，甚至是大楼内部的结构布局。每一次前来，她都像一块海绵，不动声色地吸收着所有可见的信息，在脑中构建出一幅越来越精细的立体地图。
与她接洽的日方代表名叫野田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看上去彬彬有礼，但言谈间总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
谈判桌上，两人你来我往，为了几个百分点的利润争得面红耳赤。
这恰恰是最好的伪装。
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永远比一个动机不明的潜入者更安全。
这天下午，又一次谈判结束，依萍与野田健握手告别，走出会议室。
就在她拐过走廊转角时，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她看见野田健并没有返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快步走向了另一侧的贵宾接待区。在那里，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正在等他。
那个男人，依萍认得。
是在各种公开场合跟在山本宏身边的安保负责人，一个沉默寡言，存在感极低，却让人无法忽视的影子。
两人没有去会议室，只是在走廊尽头一个僻静的角落低声交谈。
距离有些远，听不清内容。
但两人的姿态，绝非普通的公务接洽。野田健微微躬着身，带着一种下级对上级的恭敬，而那个安保负责人则显得十分随意，偶尔会拍拍野田健的肩膀。
这种关系，非同一般。
一个商社的代表，与一个高级将领的安保头子，私下里如此熟稔。
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价值的情报。
依萍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离开了藤田商社。
一个小时后，她又回来了。
“抱歉，我回来找一份文件，好像是落在会议室了。”她商社的接待人员歉意地笑了笑，理由无懈可击。
得到许可后，她快步走向刚才的会议室。
这一次，她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会议室侧后方的茶水间。那里与会议室只有一墙之隔，而且墙壁上方有一排用于通风的镂空气窗。
她算准了时间。
这个点，野田健应该早已经结束了与那个安保负责人的谈话，返回自己的办公室。
而他要和山本宏联系，确定行程，在汇报给上级，在不确定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否有可疑人员时，他是不会轻易行动的。
野田健一定会反复确认整栋建筑的防卫，再汇报信息。
根据依萍这几天对于整栋建筑内部结构的构图了解，手脚再麻利，全部确认完也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她回来的时间刚好。
果然，她靠近气窗时，听到了野田健正在打电话。
声音压得很低，断断续续。
“……是的，山本将军抵达上海后的行程……对，有一个私下的会晤，非官方的……”
依萍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地点由我来安排，必须绝对隐秘，安保方面……你的人要完全配合我……”
“时间？时间还没有最终确定，但就在这几天。”
“放心，这件事，上面也是同意的。”
电话挂断。
依萍缓缓退出了茶水间，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山本宏的秘密私人会晤。
非官方行程。
由野田健一手安排。
这意味着，这次会晤的安保，将脱离日本军方固有的、严密的官方体系，转而由野田健和他那个安保负责人朋友的私人力量来执行。
安保等级，或许会远低于官方行程。
一个巨大的，致命的漏洞，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依萍拿着一份文件，走出藤田商社，回到明氏大楼，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需要冷静，需要立刻将这个情报传递出去，也需要更详尽的资料来佐证自己的判断。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是明诚。
他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依萍，这是大姐找大哥要的文件，关于进出口商品的关税问题，还有关于藤田商社的调查，都在这里，大姐还没回来，暂时放在你这里，仔细保存。”
关税文件？调查报告？
让她递交？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依萍接过文件，没有多余的交流，明诚放下文件就转身离开了。
依萍关上门，立刻打开了文件袋。
文件的内容是关于藤田商社的业务报告，但夹在报告中间的，是一张薄薄的纸。
上面是关于野田健的背景资料。
“野田健，表面为藤田商社驻沪代表，实为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特高课高级特工，与军方高层存在深层联系。”
果然如此。
而报告的最后一行，用红笔标注。
“情报确认，山本宏近期将有一次私人会晤，由野田健全权负责协调。安保等级：未知。风险与机会并存。”
依萍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一行字。
风险与机会并存。
官方的刺杀方案，目标是山本宏出席的公开活动，安保如同铁桶。而这个由野田健私下安排的会晤，安保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
它可能是一个陷阱，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机。
公开刺杀，面对的是整个日本军方的安保系统，还有那个潜伏的“黄雀”。
而这个私人会晤，她要面对的，只是野田健的私人部署。
虽然时间紧迫，地点未知，充满了变数。
但，这才是她的刀，唯一可以插入的缝隙。
依萍走到窗边，夜色中的上海华灯初上，璀璨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幻梦。
她做出了决定。
放弃原定计划，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这个未知的私人会晤上。
她的手指在冰凉的窗玻璃上，轻轻划过一个词。
黄雀。
这个由汪曼春安插的棋子，或许，也能在这个新的计划里，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依萍转过身，拿起桌上的那份加急文件，目光落在了“野田健”三个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