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号汪曼春的办公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
汪曼春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亲自为明楼倒了一杯红茶，茶杯是上好的骨瓷，在这压抑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
“师哥，许久不见，清减了。”她将茶杯推到明楼面前，动作里带着一丝刻意的讨好。
明楼没有碰那杯茶。
“事务繁忙，瘦一点也正常。”
紧张而压抑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
汪曼春见他不接话，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坐回办公桌后。“我今天请师哥来，是有一件事想请明氏集团帮个忙。”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
“76号最近有一批‘特殊物资’需要转运，数额比较大，走官方渠道目标太明显。”她把文件推了过去，“用明氏商船的名义，会方便很多。”
这是请求，也是试探。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话里有话：“南田课长对师哥的能力非常欣赏，多次在我面前提起，说你是新政府不可多得的人才。”
南田洋子。
又是南田洋子。
明楼终于抬起手，却没有去拿那份文件，而是将那杯没动过的红茶，往旁边推开了寸许。
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充满了拒绝的意味。
“物资的事情，我不方便插手。”
汪曼春的动作一僵。
“师哥，这是南田课长的意思。”她加重了口吻。
明楼没有看她，反而将视线投向了她身后的墙壁，那里挂着一幅装裱起来的书法，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压不住的戾气。
“我是在关心你，曼春。”
他的话锋转得毫无预兆。
“南田让你来办这件事，办好了，功劳是她的。办砸了，责任是你的。”明楼终于把视线转回她的脸上，“她难道不知道我大姐对你的态度吗？她把你推到前面，再让你来得罪我，得罪明家。你在76号，处境这么艰难吗？”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关怀”。
汪曼春瞬间怔住了。
她预想过明楼的无数种反应，或震怒，或虚与委蛇，或直接拿新政府的规章来压她。
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关心她。
关心她是否被南田洋子胁迫。
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师哥心里是有她的。他只是碍于大姐，碍于身份，才不得不疏远自己。
她强行压下的情绪几乎要决堤。
“师哥……”她的称呼软了下来，不再是76号的汪处长，而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师妹，“南田课长她……她确实给了我很大的压力。她觉得我办事不力，如果这次不能说服你，她……”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里的那点水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不是在威胁他，她是在向他求助。
明楼在心中冷笑。
好一招以退为进。汪曼春，真的不是从前的汪曼春了。
但他没有戳破，只是顺着她的话，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
“曼春，你该明白我的立场。我如今在新政府任职，大姐已经对我极度不满。”
他提起明镜，汪曼春的气焰立刻矮了半截。
“大姐为了我能够活得自在，自己扛起了明氏集团的重担。明氏集团是大姐一辈子的心血，她绝不会同意明氏的船，运送日本人的东西。我若强行调用，等于将整个明氏都拉下了水，到时候，我怎么和大姐交代。”
这番话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汪曼春咬了咬嘴唇，她不甘心就这么失败。
“你大姐那边……或许我可以去说说。”她急切地开口，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们之间的关系，大姐或许只是一时误会。只要我们……”
她的话里充满了暗示，暗示他们可以重新建立私人感情，用这种关系去软化明镜。
“我们之间的事，不能这么着急，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明楼干脆地打断了她。
“何况，我不想因为这些事，让你去大姐面前受委屈。”他站起身，扣上了西装的扣子，动作优雅，却也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
这句话看似体贴，实则彻底堵死了她所有的路。
既拒绝了合作，也拒绝了她修复私人感情的企图。
但他又没有把话说死。
“物资的事，我会想想别的办法，看能不能从经济司的账面上找到一些空间。”他留下了最后一丝暧昧的希望，“你先稳住南田，不要自乱阵脚。”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没有再看汪曼春一眼。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汪曼春独自坐在那，看着那杯从头到尾都没有被碰过的红茶，良久，她伸出手，将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师哥还是关心她的。
他只是有他的难处。
车内，明诚一边开车，一边将刚才在76号外观察到的一切，低声汇报给后座的依萍。
“汪曼春没有送大哥出来，但她办公室的窗帘，直到我们的车开走，才重新拉上。”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站在窗口。”
依萍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按照大哥那意思，她完全被带进了节奏。从一开始用南田洋子施压，到最后，变成了倾诉自己在76号受的委屈。”明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佩服。
“大哥拒绝了她运送物资的请求，但又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承诺，让她觉得大哥是在保护她，是为了她才拒绝与76号合作。”
依萍的分析一针见血：“所以，她现在不仅不会记恨大哥的拒绝，反而会把所有的怨气，都转移到给她施压的南田洋子，和阻碍他们‘感情发展’的明镜大姐身上。”
“可以这么说。”
明诚点点头，“大哥的计划，成功了第一步。”
“一个被嫉妒和占有欲冲昏头脑的女人，是最好的棋子，也是最不稳定的炸弹。”依萍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她对明先生的感情有多深，这份执念将来反噬的时候，就有多可怕。但是，汪曼春不一定敢动南田洋子，那么，她所有的怨气，都会朝着明董事长那去，那大姐不是更危险了吗？”
这就是颗定时炸弹，必须被牢牢控制在手里，在最关键的时刻，引爆在敌人的阵营里，否则，会伤到自己人的。
“所以，需要进行第二步。”明诚将车停在了一处僻静的街角。
“大哥需要你配合他，演一场戏。”
“什么戏？”
“一场公开的约会。”明诚从副驾驶的储物格里，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扁平礼盒，递了过来。
“大姐最近不忙，心思都在关心大哥的终身大事上，也明里暗里和大哥提过好几次，让你们试着相处看看，正好，明天大哥有空，你们去百乐门喝下午茶，顺便听一场爵士乐。”
依萍看着那个礼盒，没有伸手去接。
百乐门。
全上海最顶级的社交场所，鱼龙混杂，耳目众多。
在那里进行所谓的约会，消息不出半天，就会传遍整个上海滩的上流社会。
自然，也会一字不落地传到汪曼春的耳朵里。
这是要往炸药桶里，再扔进一根点燃的火柴。
“这是在刺激她。”
“是加深她的误判。”明诚纠正道，“要让她相信，大哥之所以拒绝她，不是心里没她，而是迫于大姐的压力，不得不和别的女人相亲。她的敌人不是大哥。”
但是这样一来，汪曼春所有的不满都会冲着明镜和依萍而来，尤其是依萍，她成了那个被推到台前的靶子。
她将成为汪曼春疯狂嫉妒的直接承受者。
明诚看着她，补充了最后一句话。
“大哥说，这场戏必须演得逼真，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他对你，很有好感。你是他亲自教出来的，他相信你。”
他将那个礼盒放在了依萍的膝盖上。
“这是明天约会要穿的裙子，大姐亲手为你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