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高课的电话，总是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响起。
尖锐的铃声划破了明公馆清晨的宁静。
明楼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不疾不徐地拿起听筒。
“明长官，早上好。”南田洋子甜腻却毫无温度的问候，从电波的另一端传来。
“南田课长，早。”
“有个好消息要通知长官。帝国为了更好地协助新政府发展经济，特派了一位资深的经济顾问，佐藤毅先生。今晚在华懋饭店，我们为佐藤先生准备了一场小型的欢迎酒会，还请明长官务必赏光。”
话语是邀请，姿态却是命令。
明楼的指尖在光滑的听筒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哦？经济顾问？这确实是好事。新政府的经济建设，正需要帝国的朋友多多支持。”
“佐藤先生对上海的经济状况非常关心，尤其对明氏集团的成功经验很感兴趣。他点名希望能在酒会上，与明长官进行深入的业务交流。”
南田洋子特意加重了“业务交流”四个字。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这个佐藤毅，是冲着他来的。
“能为帝国效力，是明楼的荣幸。”明楼的口吻听不出任何波澜。“我一定准时到。”
挂断电话，书房里恢复了寂静。
明诚端着一份文件走进来，恰好看到明楼将听筒放回原位。
“南田的电话？”
“嗯。”明楼拿起桌上的雪茄剪，咔哒一声，剪掉茄帽。“为新来的经济顾问接风。”
明诚的动作一顿。
“佐藤毅？”
“你知道他？”明楼抬起头。
“刚收到的情报。佐藤毅，四十二岁，表面履历是日本横滨正金银行的高级职员，但真实身份，是日本陆军情报部的核心成员，两年前在东北负责过经济肃正工作。”
所谓的“经济肃正”，就是用经济手段，对反抗者进行绞杀。血腥程度，不亚于正面战场。
明楼点燃雪茄，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轮廓。
“南田这是不放心我。派一条军方的狗来闻闻味儿，看看我这条经济战线上的猎犬，有没有私藏猎物。”
这是一次双重试探。
既是对他忠诚度的考验，也是对他能力的评估。
如果他表现得太过顺从，会显得心虚。如果他表现得太过抗拒，又会引来怀疑。
“那今晚的酒会……”明诚的话里透着担忧。
“当然要去。”明楼吐出一口烟圈。“而且，还要带一个人去。”
他的视线，穿过书房的门，落向了走廊的尽头。
依萍的房间。
“大姐的安排，总是这么恰到好处。”
华懋饭店的顶层宴会厅，水晶吊灯璀璨夺目，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依萍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旗袍，挽着明镜的手臂，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
明氏集团的董事长亲自带来人，身份自然引人遐想。尤其是当明楼走过来，很自然地从明镜身边接过了她。
“陆小姐，今晚辛苦你了。”明楼的口吻是公式化的客气。
“能代表明氏，是我的荣幸。”依萍回以同样标准的微笑。
两人站在一起，男的英挺，女的秀美，俨然一对璧人。
周围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心照不宣的注视。
明楼的事情比较多，没多长时间，依萍就落单了。
依萍没有理会那些探究的视线，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宴会厅的主角身上。
那个被一群日本军官和新政府高官簇拥在中心的男人，就是佐藤毅。
他中等身材，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正与人频频举杯。
一个标准的银行家模样。
但依萍只看了一眼，就做出了判断。
不对。
他的站姿，双脚微微分开，重心稳定，这是长期军事训练留下的习惯。他的笑容，虽然和煦，但从未抵达眼底。他与人碰杯时，另一只手总是习惯性地垂在腰侧，一个随时可以拔枪或格挡的姿态。
这根本不是商人，这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而且是习惯于发号施令的那种。
正当她不动声色地观察时，明诚端着两杯香槟走了过来。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依萍，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极低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陆军情报部，上尉军衔。”
依萍端着酒杯的手，稳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果然如此。
“大哥的命令。”明诚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黄雀也在。找机会接触他，利用他，转移汪曼春的视线。”
依萍的心微微一沉。
利用黄雀，来对付汪曼春。这是一招险棋。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她迅速压了下去。
现在是任务时间。
她抬起眼，视线在喧闹的人群中精准地搜索。很快，她找到了那个代号黄雀的男人。
他正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端着酒杯，看似在欣赏墙上的油画，余光却片刻不离佐藤毅所在的方向。
他很警惕。
依萍端着酒杯，朝着自助餐台的方向走去，步伐优雅，裙摆摇曳。
经过那个角落时，她的手腕“不经意”地一晃。
“哎呀！”
一声轻呼，酒杯倾斜，红色的酒液眼看就要洒在对方的西装上。
黄雀的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就后撤了一步，避开了酒水，但这个动作，却充满了戒备和审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依萍连忙道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和歉意。
黄雀看清是她，紧绷的身体才略微放松。
他当然认得她。
明镜亲自为明楼挑选的女人，那个叫依萍的秘书。
汪曼春不止一次在76号发过脾气，为的就是这个女人。
他的脑子飞速转动。
警惕瞬间被另一种更为炽热的贪婪所取代。
一个绝妙的主意在他心中形成。
汪曼春对明楼的执念，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如果自己能搞定这个依萍，让她爱上自己，那明楼和她之间就再无可能。这不仅是帮了汪曼春一个大忙，让她欠下自己的人情，更是搭上明氏这条大船的绝佳机会！
财神爷和顶头上司，两边都能讨好。
想到这里，他脸上立刻堆起了虚伪而热情的笑容。
“没关系，没关系。原来是陆小姐，是我该说荣幸才对。”
他的口吻，从警惕变成了刻意的亲近。
“您认识我？”依萍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
“陆小姐如今可是上海滩的名人，谁不认识？”黄雀的恭维恰到好处，既抬高了她，又显得自己消息灵通。“在下姓李，李桥。在航运公司做点小生意。”
他主动伸出了手。
依萍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指尖，与他轻轻一握，随即收回。
这个细微的抗拒动作，反而更激起了李桥的征服欲。
“李先生过奖了。”依萍垂下眼帘，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
她能感觉到对方那黏腻的视线，从她的头发，滑到她的脖颈，再到她握着酒杯的手指。
令人作呕。
但她的任务，就是让他靠近。
“陆小姐是明董事长的秘书，想必对经济方面的事情也很有见解吧？”李桥开始试探。
“我只是做些文书工作，哪里懂什么经济。”依萍轻声回答，将一个不谙世事、全凭好运才进入明氏的秘书形象，扮演得惟妙惟肖。
李桥眼中的算计更深了。
一个漂亮的花瓶，那就更好控制了。
他正要继续说些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却插了进来。
“陆小姐。”
明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身边。
他没有看李桥，视线笔直地落在依萍身上。
“先生有请。”
这五个字，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份量。
它清晰地宣告了所有权，在依萍和李桥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线。
李桥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他看着明诚，又看了看远处正与日本人谈笑风生的明楼，那股刚刚燃起的得意和贪婪，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他想利用依萍搭上明家，但明家这条船的主人，是明楼。
而明诚的出现，就是一个警告。
依萍对着李桥歉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跟在明诚身后，朝着明楼的方向走去。
李桥站在原地，端着酒杯，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看着依萍离去的背影，那道湖蓝色的身影，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那么诱人，又那么遥远。
他握着酒杯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明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任务是他亲自布置的，但是看着那个李桥的视线注视在依萍身上的时候，他心里很不舒服，没多想，就让明诚前去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不过看着走到自己身边的依萍，明楼觉得，即便是任务，也得让对方主动出手，同时，也要给对方制造障碍，只有他付出足够多的代价，才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