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明公馆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
光晕将明楼的半边身子笼罩在内,另一半则隐于黑暗。
依萍站在书桌前,将酒馆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她的叙述冷静而客观,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他喝了很多,情绪很激动。提到了一个代号‘樱花’的计划,说是能从经济上掏空重庆。”
明楼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划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樱花。
这个代号他并不陌生。日本军部那群疯子早就想在经济战场上开辟第二条战线。现在看来,计划已经启动,而执行的关键人物,很可能就是那位“经济顾问”佐藤毅。
“他还说了什么?”明楼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依萍沉默了一瞬。
“他还提到了我。”
“嗯?”
“他说,‘那个陆依萍也是,老子追了这么久,还在拿乔,要不是为了攀上明氏,我至于对一个歌女低声下气吗?’”
她一字不差地复述着,连那份鄙夷和不屑的口吻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书房里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滞了。
明楼放在桌面上的手,停下了无意识的滑动。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反复在指间转动。金属的笔身反射着冰冷的光。
歌女?
攀上明氏?
这两个词,像两根细小的针,扎进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他一手将依萍推到这个旋涡的中心,利用她的身份,她的美貌,她的智慧,去接近那些豺狼虎豹。他让她在刀尖上跳舞,却忘了这支舞本身,就是一种屈辱。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陆依萍不是什么攀附权贵的歌女。她是一把最锋利的剑,是潜伏在黑暗里最决绝的战士。
这把剑,是他亲手磨砺的。
不是谁都可以贬低的。
一股无名之火,混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从心底窜起。这情绪来得突兀,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我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将钢笔“啪”地一声搁在笔架上,“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他的夸奖一如既往的公式化。
“你先回去休息。等我的消息。”
依萍点点头,转身离去。
书房的门被轻轻带上,室内重归寂静。明楼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李桥那句话,还在他耳边回响。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
明诚推门而入,步履匆匆。
“大哥,南田洋子有新动作了。”
“说。”
“我们的内线消息,南田洋子已经签发了调令,准备撤换‘黄雀’。新的特工已经在路上了。”
明楼猛地睁开眼。
这么快。
南田那个女人,果然够果断。李桥这颗棋子,因为情绪失控和贪婪,已经彻底失去了她的信任。
一枚废棋。
但即便是废棋,在被扫出棋盘前,也还有最后的利用价值。
“阿诚。”
“在。”
“让依萍准备一下。”明楼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告诉她,‘黄雀’被弃,正是其心防最脆弱的时候。我要她,在李桥被彻底扫地出门之前,拿到他手上所有的底牌。”
“所有?”
“所有。”明楼的侧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硬,“尤其是,他跟佐藤毅私下勾结的全部证据。一份都不能少。”
“是。”明诚领命,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明楼叫住他。
明诚停下脚步。
“告诉依萍,这是最后一次。任务完成,她和李桥之间,再不会有任何瓜葛。”
明诚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是,大哥。”
第二天下午,76号特工总部的气氛诡异而紧张。
李桥被撤换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每个角落。曾经那些对他点头哈腰的下属,如今看到他都绕着走,避之唯恐不及。
他收拾好自己办公室里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只有一个小小的皮箱。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看到了汪曼春。
汪曼春靠在走廊的墙上,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李大科长,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桥没有理她,提着箱子径直往前走。
“我早就说过,你那点小聪明,上不了台面。”汪曼春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说,“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花样,你还嫩了点。对了,还有那个陆依萍,你看起来是在帮我,但打得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吗?放心,她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李桥的脚步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快步离开了这个让他受尽屈辱的地方。
走出76号的大门,阳光刺眼。他茫然地站在街上,不知该去往何处。特高课回不去了,76号也容不下他。他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无家可归。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身边。
车窗摇下,露出了陆依萍那张清丽的脸。
“李先生。”
李桥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又像看到了鬼魅。他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上车吧,我们谈谈。”依萍的口吻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车子开到了法租界的一家咖啡馆。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李桥坐立不安,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皮箱。
“我……我已经被撤了。”他艰涩地开口,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又像是在乞求怜悯。
“我知道。”依萍将一杯咖啡推到他面前,“所以,我才来找你。”
“找我?”李桥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现在还有什么用?”
“你当然有用。”依萍注视着他,“李先生是个聪明人,应该为自己留了后路吧?”
李桥的身体一僵。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佐藤毅。”依萍轻轻吐出这个名字,“你和他之间的账,南田洋子不知道,不代表别人也不知道。那些账目,就是你的后路,也是你的催命符。”
李桥的脸上血色尽失。
“你想怎么样?”
“我想帮你。”依萍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明先生很欣赏你,他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才,不应该就这么被毁掉。”
“明先生?他不是和汪曼春是一伙的吗?怎么会帮我?”虽然很是怀疑,但李桥的眼中迸发出一丝希望的微光。
“明先生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依萍继续不紧不慢地抛出诱饵,“南田洋子和佐藤毅把你逼上绝路,但明家,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这么说,我和你之间的事,明楼一直都知道?”李桥不是傻子,“条件是什么?”
“当然,条件吗,是你的投名状。”依萍的视线,落在了他怀里的皮箱上,“把你知道的,你掌握的,所有关于佐藤毅的证据,都交出来。明先生自然会保你周全,甚至可以安排你离开上海,去香港,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给你一笔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
李桥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离开上海?
作为一个变节的特工,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结局。
他死死地盯着依萍,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欺骗。但他失败了。眼前的女人,冷静,真诚,仿佛真的是来拯救他的天使。
他犹豫着,挣扎着。皮箱里的东西,是他最后的护身符,也是他翻本的唯一希望。
“我怎么相信你?”
“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依萍一句话就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是啊。
他没有选择了。他揣着这么大一个秘密,要是让佐藤毅知道,不,不用佐藤毅,南田洋子和汪曼春,她们都不会放过自己。
李桥颓然地松开了手。他打开皮箱的搭扣,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了过去。
文件袋很厚,沉甸甸的。
“这里面……是他和我之间所有的秘密通信记录,还有我们私下交易的账本复印件。”他的声音干涩,“足够明楼拿到他想要的。”
依萍伸手接过文件袋,指尖触碰到牛皮纸的瞬间,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站起身。
“李先生,祝你好运。”
她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丝毫停留。
李桥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看着那个装着自己全部希望和绝望的文件袋,消失在咖啡馆的门口。他突然瘫软在椅子上,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依萍走出咖啡馆,外面的阳光温暖和煦。她将文件袋紧紧抱在怀里,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走到街角,明诚正靠在一辆车旁等她。
看到她手里的文件袋,明诚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怎么样了?”
依萍点点头,将文件袋递给他。
明诚接过,郑重地放进怀里。
“上车吧,大哥在等你。”
车子启动,依萍回头看了一眼咖啡馆的方向。窗边那个落寞的身影,已经模糊不清。
黄雀,终究是折了翅。
而她的任务,还没有结束。她打开手袋,从里面拿出一面小镜子。镜子里映出的,是她自己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