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馆的书房，灯火通明，却照不散空气中凝结的寒意。
牛皮纸文件袋里的东西被全数摊开在宽大的书桌上。除去李桥与佐藤毅之间的私人账目，更核心的是一份用日文书写的计划书草案，封面上两个汉字触目惊心。
樱花。
明楼的手指拂过那份账本复印件，每一笔交易都清晰地记录着李桥如何利用职权，为佐藤毅的“经济活动”大开绿灯，并从中攫取了惊人的财富。
“贪婪，总会让人失去判断力。”明楼的评价格外冰冷。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从账本上移开，落在了那份计划书上。越是深入阅读，他的面色就越是凝重。明诚和依萍站在一旁，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这不仅仅是一场经济战争。”明楼终于开口，他指着计划书上的一段，“他们计划发行一种新的军用票，在占领区强制推行，用废纸来换取真金白银和战略物资，以此彻底扰乱重庆的法币体系。”
“釜底抽薪。”明诚接话，这两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不止。”明楼翻到后面几页，那里的内容更加骇人，“计划的第二阶段，是在华北地区。大规模征用粮食、棉花、矿产，还有……劳工。”
他顿了顿，将一份地图推到两人面前。地图上，华北的几个地点被红笔圈出。
“他们要在这些地方建立秘密的物资转运中心和……工厂。计划书上用词很隐晦，但结合征用劳工这一点来看，这些工厂绝不是为了生产民生用品。”
依萍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了那些在码头、在矿山被无情压榨的同胞。这个“樱花计划”，是要将整个沦陷区变成一台为战争输血的巨大机器，而被卷入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将成为燃料。
其用心之歹毒，规模之庞大，远超他们最初的想象。
明楼将文件重新收拢，装回牛皮纸袋里。
“这份东西，必须立刻送出去。另外，把李桥和佐藤毅的交易记录复制一份，我有别的用处。”
“是。”明诚应下。
依萍站在原地，没有动。计划的残酷让她一时间有些失神。
明楼看了她一眼，“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
依萍回过神，点点头，和明诚一起走出了书房。
书房的门关上后，明楼并没有立刻坐下。他走到酒柜旁，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里，看着杯中摇晃的液体。
片刻之后，明诚独自返回。
“大哥。”
“李桥那边，安排好了吗？”明楼没有回头。
“已经安排妥当，船是今晚十一点的，从十六铺码头走。票和钱都已经给他了。”
“嗯。”
明楼转过身，将酒杯放在桌上。“他什么时候离开住处？”
“大概还有一个小时。”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明诚站在那里，等待着最后的指令。
“阿诚。”
“在。”
“军统的叛徒，我们不能留。”明楼的话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知道的太多，无论是关于我们，还是关于日本人。让他带着秘密离开上海，是对所有人的不负责任。”
李桥这样的人，之前为了活命能背叛军统，现在可以为了钱和活路背叛南田洋子，之后就能为了同样的东西，背叛明家。
留着他，就是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明诚的身体站得笔直，“我明白了。”
“处理干净点。”
“是，大哥。”
明诚转身离去，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书房的门再次被合上，这一次，带走了房间里最后一丝暖气。
码头的风带着江水的潮气，吹在人脸上，又湿又冷。李桥裹紧了风衣，将帽檐压得更低，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他全部家当的皮箱。
他成功了。
他摆脱了南田洋子，摆脱了汪曼春，也摆脱了那个让他窒息的上海。明家信守了承诺，他即将迎来新生。
远处传来了轮船的汽笛声，那是他通往自由的声音。他快步走向检票口，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憧憬。
就在他即将踏上跳板的那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是明诚。
“明先生？”李桥有些意外，但还是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您怎么来了？是明长官还有什么吩咐吗？”
明诚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笑容，“没什么，大哥让我来送送李先生。”
“不敢当，不敢当。还请转告明长官，他的大恩大德，李桥永世不忘。”
“好说。”明诚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凑近他，“大哥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您说。”
“叛徒，是没有资格谈未来的。”
李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感觉腰间一凉，一股剧痛瞬间贯穿了全身。
他低下头，看到一柄匕首的握柄从他的风衣下露出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力气随着温热的血液，迅速从身体里流失。他手里的皮箱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明诚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安心上路吧，你的家人，我们会‘照顾’好的。”
说完，他抽回匕首，顺势将李桥的身体推下了码头。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又很快被黑暗的江水吞没。周围人声嘈杂，没有人注意到这短暂的混乱。
黄雀，终究是没能飞过这条江。
与此同时，特高课的办公室里，南田洋子正审视着站在她面前的一个男人。
男人身材中等，相貌普通，属于丢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但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木桩，身上散发着一种毒蛇般的阴冷气息。
“影蛇，欢迎来到特高课。”南田洋子绕着他走了一圈，“从今天起，你的任务只有一个，盯住明楼。”
“是。”男人开口，嗓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调查，渗透，甚至安插人手到明氏集团内部。”南田洋子停下脚步，直视着他，“黄雀消失了，这证明了一件事，明楼这个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虽然现在看起来，他是我们这边的人，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要你像影子一样贴着他，把他所有的秘密都挖出来。”
“明白。”
“去吧。”南田洋子挥了挥手，“我等你的好消息。”
“影蛇”微微躬身，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办公室，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第二天，明公馆。
难得的清闲午后，明镜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她煮了一壶上好的龙井，将明楼和恰好过来送文件的依萍都留在了客厅。
“明楼啊，你看看你，整天就是工作工作，人都快熬成铁打的了。”明镜放下茶杯，开始了日常的念叨。
明楼端着茶杯，不置可否。
“下个星期，法国总商会要举办一个慈善晚宴，你必须去。”明镜的口吻不容商量。
“大姐，你知道我不喜欢那种场合。”
“我不管你喜不喜欢！”明镜提高了音量，“你就是明家的门面！这种场合必须露面。再说了，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总是一个人怎么行？”
说着，明镜的话锋又转向了依萍，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
“依萍啊，你来得正好。下个礼拜的晚宴，你陪他一起去。”
正安靜喝茶的依萍，差点被一口茶呛到。
“大姐，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明镜一把抓住她的手，拍了拍，“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就这么说定了，晚宴的礼服，我来给你准备。”
明楼正要开口拒绝，却被明镜一个严厉的动作制止。
“你闭嘴！这件事我说了算！”
明镜站起身，脸上是计谋得逞的满意。“你们年轻人多聊聊，我上楼去打个电话，敲定一下礼服的款式。”
说完，她便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上楼去了。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明楼和依萍两个人，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依萍端着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楼也有些不自在，他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
“大姐她……”
他话还没说完，楼上就传来了明镜打电话的声音，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楼下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喂？是陈太吗？帮我准备一身参加晚宴的旗袍，还是上次的那个尺寸，要最漂亮的料子！对，和我家明楼一起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