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锦云。
依萍的心一沉。她怎么会找上自己？
她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身后的脚步声立刻变得有些慌乱，也跟着快了起来。
巷子很深，没有路灯，只有尽头一户人家窗户里透出的昏黄光线。
依萍走到巷子深处，在一个拐角停下，整个身子都隐入了黑暗里。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就在那个人影经过拐角的瞬间，依萍动了。
她一步跨出，右手已经从手袋里拿出了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冰冷的枪口，精准地抵在了对方的后腰上。
“别动。”
程锦云的身体瞬间僵住，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你……你是谁？”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依萍没有回答，而是用枪口顶了顶她，将她推到墙边。“转过来。”
程锦云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当她看清眼前这张清丽冷漠的脸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陆……陆小姐？”
“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跟踪可不是什么光彩的行为。”依萍的口吻里没有一丝温度，只剩下冷酷。
程锦云被那黑洞洞的枪口吓得面无人色，但还是强作镇定地解释道：“我……我没有恶意！我叫程锦云，我只是想找你谈谈！”
依萍当然知道她是程锦云，在那天王慧母子被她带走之后，她就向明楼汇报过这件事，只是最近事情繁忙，只是大概查了一下目前她在上海明面上的身份。
但是她却不能主动表示自己认识这个人。
“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是关于王慧母子的事！”程锦云急切地说，“是你救了她们，对不对？”
依萍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别否认了！”程锦云似乎觉得抓住了关键，急于证明自己的推断，“王慧告诉我，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提前通知了她，让她逃走。她描述不清你的样子，只说你气质很好。我想来想去，能从汪曼春那里提前得到消息，又愿意帮助我们的，一定和明家有关。明大姐是著名的红色资本家，这些年明里暗里帮了我们很多。所以，一定是明先生从汪曼春那里听到了风声，不方便出面，才让你去提醒王慧的！”
她一口气说完，期待地看着依萍，仿佛在等待一个同志的确认。
巷道里的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依萍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自作聪明的女人，用一套漏洞百出的逻辑，将自己推到了悬崖边上。
红色资本家？
明楼告诉自己？
这些推论听起来似乎环环相扣，但每一个环节都建立在危险的臆测之上。这种工作方式，在他们这条战线上，足以死一百次。
“程小姐的想象力，真是丰富。”依萍终于开口，话语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我……”程锦云被她噎了一下，“难道不是吗？陆小姐，我知道你的身份不一般。我来找你，是希望我们可以合作。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们应该站在一起！”
“合作？”依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和你合作？我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有什么需要跟你合作的？”
她的枪口，又往前递了一分。
“陆小姐，你不用装傻，我知道你是我们的人，而且，普通的职员可不会用枪。”程锦云定定地看着依萍。
“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至于用枪，那是家学，如果你再纠缠我，或者把我牵扯进任何你臆想出来的故事里，下一次，这颗子弹，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程锦云的脸上血色尽失。她能感觉到抵在自己腹部那块金属的冰冷和坚硬，也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真正经历过生死的杀气。
那不是伪装出来的。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我知道了。”她艰难地开口，“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记住你的话。”
依萍收起枪，冷冷地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消失在巷口的黑暗中。
程锦云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腿一软，缓缓地滑坐在地上。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半小时后，明公馆的书房。
明楼听完依萍冷静的复述，久久没有说话。
他刚刚处理完“黄雀”留下的烂摊子，送走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个新的、更不可控的麻烦，就自己找上了门。
“她就是这么说的？‘明大姐是红色资本家，你是我派去救人的’？”明楼重复了一遍，只觉得一阵荒谬。
“一字不差。”依萍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甚至认为，我们是同志。”
明楼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一个不专业的特工，凭着一腔热血和大胆的猜测在行动。这比南田洋子派一百个‘影蛇’来盯着我还要危险。”
一个专业的敌人，其行为尚有逻辑可循，可以预测，可以防备。
但一个业余的“队友”，她的下一步会做什么，会捅出多大的篓子，完全无法预料。
“最关键的是，”依萍说出了自己最大的疑虑，“那天去见王慧，我化了妆，改变了发型，连说话的口音都刻意调整过。王慧本人都不可能认出我。程锦云是怎么把视线锁定在我身上的？还如此笃定？”
这也是明楼想不通的地方。
程锦云的逻辑链条看似完整，但起点就有问题。为什么是陆依萍？上海滩那么多和明家有来往的女性，为什么她偏偏就认定了依萍？
除非……她有别的、她们所不知道的信息来源。
“这件事，透着古怪。”明楼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重庆方面，绝不可能暴露依萍的身份。
那么问题，就出在程锦云他们自己那边。
“明先生，”依萍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这个程锦云，必须想办法让她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依萍口中的“消失”，带着不加掩饰的决绝。
明楼停下脚步，看着她。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冷酷，那是一个顶尖特工在判断风险、清除威胁时应有的果断。
但他同样明白，程锦云和李桥不一样。
李桥是叛徒，死有余辜。
而程锦云，无论她多么业余，多么愚蠢，她的立场，她的信仰，和他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不能对同志下手，这是底线。
“不能动她。”明楼沉声说道，“至少现在不能。”
“可是……”
“没有可是。”明楼打断了她，“现在还不确定她的身份，现在下手，只会让我们和他们之间产生无法弥补的裂痕，在当前的大局下，得不偿失。”
依萍沉默了。理智告诉她，明楼说的是对的。但情感上，她无法接受身边埋着这样一颗随时会因为愚蠢而引爆的炸弹。
“那我们怎么办？就任由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直到把我们所有人都撞进深渊吗？”
明楼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许久，才缓缓开口。
“既然她想当同志，那我们就给她一个当‘同志’的机会。”
他的话里，透着一股森然的冷意。他怎么不知道，红党这边什么时候派了这样一个人来上海？
“把她引到我们为她准备好的棋盘上来。一个业余的棋手，总比一个在棋盘外乱走的疯子，要好控制得多。”
明楼转过身，目光落在依萍身上，那份冷意渐渐散去，转为一种复杂的、深沉的审视。
“只是这样一来，又要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