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田锐利的视线在明楼和依萍之间来回逡巡，最终，他举起了酒杯。
“明先生，明夫人，我代表日本商会，祝贺二位新婚之喜。”
他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但那份笑容并未抵达他的眼底。
“希望中日之间的关系，也能同二位的结合一样，能像我们所期盼的那样，达到中日亲善和平。”
这话语里的试探意味，几乎不加掩饰。
宴会厅里，靠近这边的几位宾客不自觉地放慢了交谈，耳朵都竖了起来。
明楼坦然地举杯回敬，手臂稳稳地环着依萍的腰，姿态亲密无间。
“承藤田先生吉言。”
他轻轻晃动着杯中的香槟，金色的液体漾起细碎的光。
“作为新政府的一员，我自然也希望能够做到真正的‘中日亲善’。”
他刻意在“真正”二字上加重了读音。
“只不过，真正的亲善，要建立在相互尊重和公平公正之上。单方面的索取和施压，恐怕换不来朋友，只能换来敌人。当然，促进真正的中日亲善，也是明楼一直在做的事。”
这番话，绵里藏针，让藤田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他是在暗讽日军在华北的行径，也是在回应刚才明楼与英国商会代表的“闲聊”。
藤田眯了眯眼，这个明楼，胆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明先生果然是快人快语。”藤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透着一股军人的利落。
“希望明先生能将这份理念，贯彻到未来的工作中去。”
依萍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藤田投来的审视。那是一种带着评估与怀疑的探究，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骨子里的真实身份。
她没有回避，平静地迎着那份打量，然后随着明楼的动作，优雅地端起酒杯，向藤田致意。
不卑不亢，从容镇定。
这份气度，让藤田心底的疑云更重了几分。
婚宴厅的另一侧，靠近后厨的走廊。
一个穿着侍者制服的男人，鬼鬼祟祟地避开安保人员的巡逻路线，手里紧紧捏着一个信封。
他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快步走向标着“私人休息室”的房间。
这是汪曼春给他的死命令，必须将这份伪造的“证据”放进明楼的私人物品里。
只要这份东西被“无意中”发现，陆依萍通敌的罪名就板上钉钉。
他的手刚刚摸到门把手。
突然，两道黑影从他身后的拐角处闪出，动作迅如鬼魅。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一只手就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的手肘则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后颈。
男人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其中一名安保人员接住他，像拖一个麻袋一样将他拖进了旁边的杂物间。
另一人则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个信封，打开看了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将其揣入怀中，转身朝着明诚所在的方向走去。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惊动任何人。
走廊里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婚宴临近尾声，宾客们陆续散去。
明楼和依萍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脸上都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明镜今天的心情极好，看着眼前这对璧人，怎么看怎么满意。
“今天办得很好。”她拍了拍依萍的手，“你们俩，都没给明家丢脸。”
在她看来，这场盛大的婚宴，不仅是对外宣告明家的态度，更是彻底斩断了汪曼春对明楼最后的念想。
从此以后，明楼就是有妇之夫，汪曼春再想纠缠，就是自取其辱。
依萍微笑着应下：“都是大姐安排得好。”
明楼则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大姐，你和阿诚先回去吧，我跟依萍还有些收尾的事情。”
目送明镜和明诚的车离开，明楼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
他带着依萍回到空无一人的宴会厅，明诚不知何时又折返了回来，手中拿着的，正是那个被截获的信封。
“大哥。”明诚将信封递了过去。
明楼接过，抽出里面的信纸。
上面是用模仿的笔迹伪造的信件，内容是依萍向重庆方面汇报新政府内部情报。
“是汪曼春的人？”明楼问，声线平直。
“是，已经处理了。”明诚回答，“审了一下，全招了。想把这个东西放进你的休息室，再安排人发现。”
明楼将那封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黔驴技穷。”
他淡淡地吐出四个字。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栽赃陷害，足见汪曼P春已经方寸大乱，再无半点章法。
一个失去理智的敌人，不足为惧。
依萍看着那跳动的火光，心中却并不轻松。
汪曼春的疯狂，藤田的猜忌，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这场婚礼，只是一个开始。
明楼察觉到她的沉默，侧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依萍摇摇头，“只是觉得，以后这样的场面，恐怕少不了。”
“习惯就好。”明楼的回答简单直接，“你现在是明夫人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一个她必须承担的身份。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上海的夜色中。
车后座，藤田闭目养神，南田洋子坐在他的身侧。
“怎么样，你觉得这场婚宴有什么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吗？”南田洋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藤田睁开眼，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精光。
“一场很精彩的戏。”
他回忆着婚宴上的每一个细节，从明楼滴水不漏的言辞，到陆依萍那过分镇定的姿态，再到那个被迅速带走的侍者。
“表面上看，这是一场喜事，是明家向全上海展示他们过得很好。但实际上，这更像是一次火力侦察。”
“火力侦察？”南田洋子有些不解。
“他用与英国商会的交谈，试探我们的底线；用堪比军事级别的安保，向我们展示他的实力；用他那位新婚妻子无懈可击的表现，来迷惑我们的判断。”
藤田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发出规律的声响。
“明楼和陆依萍的结合，看似天衣无缝，但越是完美，就越是可疑。我们需要更深入的调查。”
南田洋子点头：“那么，就必须加派人手，二十四小时盯着陆依萍。”
“不光是她。”藤田补充道，“还有明楼，明诚，甚至是明镜。明家的每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车窗外，华懋饭店的灯火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夜幕里。
但对所有人而言，这场婚礼所带来的波澜，才刚刚开始。
不管内里有多少暗流涌动，有多少猜忌试探，从今天起，在全上海人的眼中，陆依萍就是明楼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个身份，既是她的护身符，也是一副更沉重的枷锁。
车子回到明公馆，阿香和佣人们早已等候在门口。
“大少爷，大少奶奶，回来了。”
这一声“大少奶奶”，叫得自然而响亮。
依萍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跟着明楼走了进去。
客厅的灯光柔和，驱散了夜的寒意。
明楼将外套递给阿香，径直走向酒柜，倒了两杯威士忌。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依萍。
“今晚，辛苦了。”
依萍接过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摇晃。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杯子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般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