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感顺着食道一路向下,最终在胃里化开一团暖意。然而,这短暂的温暖,却无法驱散笼罩在两人之间的、更为微妙的寒意与尴尬。
喧嚣散尽,伪装褪去,当所有的宾客、敌人、家人都离开后,这偌大的明公馆里,他们才真正迎来了第一个,也是最棘手的一个难题。
“上楼吧。”明楼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放下酒杯,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依萍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
从客厅到二楼卧室的楼梯,明明不长,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每一步踩在厚重的木质楼梯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下,敲在明楼的心上。
路过走廊时,阿香正带着佣人做最后的清扫,看到两人上来,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垂首。
“大少爷,大少奶奶。”
这一声“大少奶奶”,比在门口时更添了几分家常的意味,也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依萍和这个身份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明楼的脚步没有停,径直推开了主卧的门。
房间早已被阿香收拾得焕然一新。喜庆的红色床品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雅致的素色丝绸。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香薰气味,一切都显得温馨而妥帖。
温馨得……有些刺眼。
明楼的视线在房间里迅速扫过。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占据了房间最中心的位置。床尾放着一张脚凳。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造型优美的天鹅绒沙发。
问题来了。
那张沙发,精致小巧,显然是为女士午后小憩准备的,长度堪忧。他这样身高的男人躺上去,小腿以下大概都要悬在空中。睡一晚,第二天怕是得直接去找骨科医生报到。
去书房?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立刻掐灭。
大姐明镜的房间就在斜对面。她对这个新弟媳满意得不得了,正处在一种高度关注的热情期。他要是敢在新婚之夜把依萍一个人扔在新房,自己跑去书房睡,明天早餐桌上,他将要面临的,绝不仅仅是一顿说教那么简单。
大姐一定会认定,他这是对依萍心存不满,是对这桩婚事无声的抗议,是心里还惦记着那个蛇蝎心肠的汪曼春。到时候,依萍受了委屈,大姐发了雷霆,整个明公馆都别想安生。
为了革命事业的平稳推进,为了家庭内部的和谐安定,书房这个选项,绝对不行。
那么,只剩下两个选择。
要么,他委屈一下,在那张小得可笑的沙发上蜷缩一晚。要么……
明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张大床。
不行。
他和依萍之间,是盟友,是同志,是并肩作战的伙伴。这种关系纯粹而牢固,正因其纯粹,才更需要界限分明。一旦越过那条线,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复杂,甚至失控。
更何况,她为了这次的任务,已经牺牲了名节,赌上了性命。他怎么能,怎么还能让她再牺牲睡眠的舒适,去睡那张沙发?
明楼只觉得一阵头痛。他纵横捭阖,在波诡云谲的上海滩游刃有余,面对日本军方和76号的特务都未曾有过半分退缩,此刻却被一张床和一个沙发难住了。
这简直是荒谬。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为这桩“家务事”大感棘手之时,依萍已经平静地走到了衣柜前。
她带来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小皮箱,此刻正安静地放在行李架上。她打开皮箱,从里面取出一件素雅的丝质睡袍和一些洗漱用品。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没有丝毫的局促与不安,仿佛这本就是她的房间,仿佛他们是相处多年的寻常夫妻。
“浴室在哪?”她拿着东西,回头问他。
明楼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抬手指了指房间内侧的一扇门。“那里。”
“嗯。”
依萍应了一声,便径直走了过去。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浴室的门被关上了。
整个房间,又只剩下明楼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听着浴室里传来隐约的水声,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他甚至开始反思,当初在制定这个“结婚”计划时,是不是忽略了某些至关重要的细节。比如,婚后要如何相处。
他松了松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试图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些。
他走到窗边,推开了一丝缝隙。晚风带着凉意吹了进来,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或许,他可以等她睡着后,再去书房?不,风险太大。
或许,他可以和她坦诚地谈一谈?谈什么?“依萍同志,关于今晚的睡眠安排,我们来开个会讨论一下?”
明楼自嘲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明楼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他转过身,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门开了。
依萍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上了那件米白色的丝质睡袍,头发用一根发带松松地束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露出了干净清秀的本来面目。没有了宴会上的华服与精致妆容,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几岁,少了几分“明夫人”的雍容,多了几分属于陆依萍的清冷。
她没有看他,径直走到了床的另一侧。
在明楼惊愕的注视下,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然后拉过被子盖好。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做完这一切,她才侧过头,看向还僵在窗边的明楼。
她的神色很平静,带着一丝刚刚沐浴完的放松与倦意。
“你不休息吗?”她问,声音不大,在安静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很晚了。”
明楼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她可能会尴尬,会无措,会主动提出去睡沙发,或者会等着他来安排。他准备好了一套绅士的说辞,也做好了在沙发上将就一晚的心理建设。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一种反应。
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完全无视了问题本身的反应。
就好像,夫妻同宿,本就是天经地义,根本不值得为此费心。
是她太大条,还是她太信任他的人品,笃定他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
明楼的大脑,那个能在瞬间分析出数种情报、制定出数套方案的精密仪器,在这一刻,彻底宕机了。
他看着已经安然躺在床上的依萍,再看看自己这一身还没来得及换下的西装,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那是震惊,是错愕,是哭笑不得,是棋逢对手的挫败感,最终,全都汇成了一片空白。
明楼,第一次,无语凝噎。
他发现,自己对依萍的了解还是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