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就这么僵在窗边,保持着那个姿势足足有三分钟。他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矫情。依萍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她侧着身子,背对着床的另一侧,似乎真的准备就这么睡着了。
明楼深吸了口气,终于动了。他走到衣柜前,取出一套睡衣,又拿了洗漱用品,进了浴室。热水冲刷在身上,却无法冲走心头的那股古怪感。他一边洗澡,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各种可能性。
等他洗完澡出来时,依萍果然已经睡着了。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她睡得很安静,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好像这真的是她住了多年的房间,那张床真的是她每晚入睡的地方。
明楼关了灯,摸黑走到床的另一侧。他掀开被子的动作极轻,生怕惊醒她。然后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尽量靠着床沿,与她保持着最大的距离。这张床虽然宽大,但此刻却显得格外狭小。
明楼平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他能听到依萍均匀的呼吸声,能感觉到她的体温透过被子传递过来。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他这辈子,还从未与任何女人共处一室,更别说同床共枕。即便是当年与汪曼春,也从未有过这样……纯粹却又暧昧的时刻。
明楼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可越是强迫,就越是清醒。他开始在脑子里默背《资本论》,背各种密码本和情报代号。然而这些平日里能让他迅速集中注意力的东西,今晚却统统失效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明楼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他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转头看去——依萍已经起床了,正站在衣柜前挑选衣服。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睡袍,头发有些凌乱,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很好。
“醒了?”她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得就像在问“今天天气不错”。
明楼撑着身子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他昨晚睡得并不好,总觉得浑身僵硬,连翻个身都要小心翼翼。现在脖子有点酸,肩膀也有点疼。
“几点了?”
“七点半。”依萍已经选好了一套藏青色的旗袍,转身进了浴室。
明楼掀开被子下床,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肩膀。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阳光明媚,又是新的一天。昨晚那场婚礼,那些宾客,那些虚与委蛇的寒暄,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浴室的门开了,依萍换好了衣服走出来。她的头发已经梳理整齐,盘成了简洁的发髻,整个人看起来端庄大方,完全就是“明夫人”该有的样子。
“我下去了。”她说完,径直往门口走。
“等等。”明楼叫住了她。
依萍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明楼走到她面前,伸手帮她整理了一下领口。旗袍的盘扣有一颗没扣好,歪向了一边。
“谢谢。”依萍低声说。
明楼的手指触碰到她颈侧的皮肤,温热而光滑。他的动作顿了顿,很快扣好了扣子,然后退开一步。
“以后……”他开口,又停住了。
“嗯?”
“没什么。”明楼摇摇头,“下去吧。”
餐厅里,明镜已经坐在那里了。她看到依萍下楼,脸上立刻露出慈爱的笑容:“依萍来了?快坐快坐。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大姐关心。”依萍在明镜身边坐下。
阿香端上来热气腾腾的早餐——小笼包、皮蛋瘦肉粥、油条、豆浆,还有几样精致的小菜。
“多吃点,昨天累了一天,得好好补补。”明镜亲自给依萍夹了一个小笼包,“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要客气。”
“嗯。”依萍点点头,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明楼这时也下楼了。他已经换上了一套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又恢复了那副矜贵优雅的模样。
“阿诚呢?”明楼在餐桌前坐下。
“一早就出去了。”明镜说,“说是有点事要办。”
明楼点点头,没再多问。
早餐在安静中进行着。明镜时不时地跟依萍说些家常话,依萍都一一应答,态度恭敬却不卑微,表现得恰到好处。明楼吃得很慢,时不时抬眼看依萍一下。她吃东西的样子很文雅,动作不疾不徐,既不会狼吞虎咽,也不会故作矜持。就好像她真的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然而放松。
这种自然,反而让明楼有些不自然了。
“对了。”明镜忽然想起什么,“今天下午,王太太约我去打牌,说是要见见你这个新弟媳。依萍,你陪我一起去吧。”
依萍抬起头:“好的,大姐。”
“那些太太们嘴碎得很,说话也不好听。”明镜叮嘱,“你别往心里去,她们就是那样。”
“我明白。”
明楼放下筷子:“大姐,依萍刚进门,让她休息几天再说吧。”
“休息什么?”明镜瞪了他一眼,“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多出去走动走动,让那些人都看看,咱们明家的大少奶奶是什么样的。省得她们在背后说三道四。”
明楼皱了皱眉,想再说什么,却被依萍打断了。
“明先生,没关系的。”依萍看向他,“我陪大姐去。”
她的语气很平静,眼神也很平静,就好像去打牌不是去应付那些刁钻刻薄的太太们,而是去参加一场普通的茶会。
明楼看着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你和大姐小心些。”
“嗯。”
下午两点,明镜带着依萍出门了。明楼站在窗前,看着车子驶出明公馆的大门,眉头紧紧皱着。他当然知道那些太太们是什么德行。表面上笑脸相迎,背地里却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你。依萍虽然应对得体,但毕竟是第一次以自己夫人的身份面对这种场合,难免会吃亏。
“大哥。”阿诚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有件事要跟你说。”
明楼转过身:“什么事?”
“76号那边有动静。”阿诚压低声音,“汪曼春昨天晚上回去后,把房间里的东西都砸了。”
明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还有。”阿诚继续说,“李士群让人传话过来,说是想请你去76号坐坐,商量一下最近的案子。”
“什么案子?”
“军统那边最近又有动作,炸了日本人的一个军火库。李士群怀疑是内部有人通风报信,想让你帮忙查一查。”
明楼冷笑了一声:“他倒是会找人。”
“要去吗?”
“去。”明楼说,“不去反而惹人怀疑。”
阿诚点点头:“那我去安排。”
“等等。”明楼叫住他,“依萍那边,你派人盯着点。”
阿诚愣了一下:“大哥,你是担心……”
“那些太太们背后都有人。”明楼淡淡地说,“我不希望她出任何意外。”
“明白。”阿诚转身离开了。
明楼又看了一眼窗外,然后拿起桌上的帽子,也出门了。
王家的客厅里,烟雾缭绕。几位太太围坐在麻将桌前,明镜和依萍刚刚到。
“哎呀,明大小姐来了!”王太太立刻迎上来,“快快快,就等你了。”
她的视线落在依萍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这位就是……”
“我弟媳,陆依萍。”明镜拉着依萍的手,“依萍,这是王太太。”
“王太太好。”依萍微微欠身。
“哎呀,果然是个美人儿。”王太太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明大少爷好福气啊。”
话音刚落,旁边一位穿着花旗袍的太太就接话了:“可不是嘛,听说明大少爷之前跟汪处长……”
“张太太!”明镜的脸色沉了下来。
张太太笑了笑:“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嘛,明大小姐别生气。”
依萍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根本没听到这句话。她跟着明镜在麻将桌旁坐下,安静地看着她们打牌。
“陆小姐是哪里人啊?”又一位太太问。
“老家是东北的,但是我在上海长大,算是上海本地人。”依萍答。
“哦,这样啊。”那位太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东北的姑娘都贤惠,难怪明大少爷看上了。”
“就是不知道,这婚结得这么急,是不是……”
“李太太!”明镜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今天是来打牌的,还是来嚼舌根的?”
李太太讪讪地笑了笑,不敢再说了。
牌局继续进行着。那几位太太表面上不说了,但眼神和语气里的暗示却没停过。她们一会儿说“有些人啊,就是会钻营”,一会儿又说“豪门的水深得很,不是谁都能站稳的”。
明镜气得脸色铁青,几次想发作,都被依萍轻轻按住了手。
“大姐,没事。”依萍低声说。
她始终面带微笑,不卑不亢,无论那些太太说什么,她都只是淡淡地听着,既不反驳,也不解释。这种态度,反而让那些太太有些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