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从76号出来，坐进车里，上海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大哥。”明诚发动了汽车，从后视镜里看着明楼。他的脸色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回家。”明楼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刚才在76号的雷霆手段，看似强势，实则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他既要震慑梁仲春，又要为自己留下转圜的余地，不能把事情做绝。杀一个行动队长，已经是极限。这既是给梁仲春的警告，也是做给藤田芳政看的姿态——他明楼，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但这种强势的背后，是巨大的风险。藤田会更加怀疑他，汪曼春会更加疯狂地针对他。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车厢内一片沉默。
许久，明楼才再次开口：“阿诚，今天的事，你不要怪我。”
明诚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大哥，我明白。是我让大姐和嫂子陷入了危险，你罚我，是应该的。”
“我不是在罚你。”明楼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我是在怕。我怕我一时的心软，一时的疏忽，会换来我们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后果。在家里，我是大哥，你是弟弟。但在外面，我们是同志，是战友。我必须对我们整个小组负责，更要对你，对大姐，对依萍负责。”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坦诚。
明诚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他知道，大哥的怒火，不是针对他个人，而是针对那份沉重到让他喘不过气的责任。
“大哥，我懂。”
“你不懂。”明楼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当我听到大姐和依萍被带走时，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份让他至今心悸的感觉。
“那一刻，我脑子里什么计划，什么伪装，都没有了。我只想杀人。我想把76号夷为平地，把所有敢碰她们一根手指头的人，全部杀光。”
明诚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大哥眼中一闪而过的、真正的杀意。那不是伪装，不是演戏，而是发自内心的暴戾。
“所以，我必须发火，必须把这股火撒出来。”明楼自嘲地笑了笑，“在书房里对你发火，总比在外面失去理智要好。阿诚，我们是人，不是机器。我们有情感，有弱点。大姐，就是我们最大的弱点。”
也是他明楼，最大的软肋，如今，他明楼的弱点，或许还要增加一个依萍。
回到明公馆，已经是深夜。
客厅的灯还亮着。明镜和依萍都没有睡，正坐在沙发上等着他们。
看到他们平安回来，明镜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她站起身，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大姐，没事了。”明楼脱下风衣，递给跟上来的阿香，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时间不早了，您快去休息吧。”
明镜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你们……也早点休息。”
她转身向楼上走去，背影显得有些落寞和沉重。
客厅里只剩下明楼和依萍。
“你……没事吧？”依萍看着他，问了一句。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和血腥味，虽然很淡，但她受过的训练，让她对这种味道格外敏感。
“没事。”明楼摇摇头，在沙发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依萍让阿香拿了医药箱，走到他身边，从医药箱里拿出纱布和药酒，“把手伸出来。”
明楼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他刚才在76号折断那个特务的手腕时，自己的手也被擦伤了。他自己都没注意，却没逃过她的眼睛。
他顺从地伸出手。手背上，有一道被指甲划破的血痕，不算深，但有些红肿。
依萍用棉签蘸了药酒，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伤口。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垂下的眼帘挡住了她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冰凉的药酒触碰到伤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大姐那边……你明天多陪陪她。”明楼忽然开口，“今天的事，吓到她了。”
“我知道。”依萍轻声应着，“她很自责。”
“她不需要自责。她只是想尽她所能，保护这个家，保护我们。”明楼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就像她刚才，不问缘由地把你护在身后一样。”
依萍的动作顿了一下。
“依萍，”明楼看着她，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这次苏州之行，暴露出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大姐的这条红色交通线，已经不再安全了。”
依萍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钱老板叛变了？”
“不是叛变，就是被策反了。他几十年的老关系，应该不是为了钱。”明楼分析道，“76号手里，一定有拿捏住他的把柄。家人，或是别的什么。”
“所以，这是一个针对大姐，或者说，是针对明家的陷阱。”依萍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
“没错。”明楼点点头，“藤田怀疑我，汪曼春嫉恨你。他们联起手来，想从我们最薄弱的一环，也就是大姐这里打开缺口。今天，只是一个开始。”
他看着依萍，声音压得更低了：“所以，我不能再让大姐继续涉险了。她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你想做什么？”依萍隐约猜到了他的意图。
“下周，有一趟从上海开往南京的专列。”明楼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上面，有日本的高级军官，和汪伪政府的一众要员。我们的任务，就是炸毁它。”
依萍的心猛地一跳。这才是真正的核心任务。
“这个计划。我需要大量的炸药，但我不能通过官方渠道去申领，那会留下痕迹。”明楼的目光变得深沉，“所以，我需要大姐的帮助。”
“你想让大姐动用明家矿场的炸药？”依萍立刻明白了。
“是。”明楼看着她，“但是，我不能直接告诉她任务内容。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她心甘情愿，并且绝对保密的理由。”
他看着依萍，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随即，又坚定了起来。
“我需要向她坦白我的身份。至少，是其中一部分身份。我需要让她明白，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又有多么重要。”
“我需要让她知道，她的弟弟，不是汉奸。”
说到最后一句，明楼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
“把这样一个生死攸关的任务，交到大姐手上，我很不安。但是，我别无选择。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弄到炸药的渠道。”他看着依萍，“所以，我需要你。在我跟大姐摊牌的时候，我需要你在旁边。你现在是我们的家人，也是我的同志。有你在，大姐或许，能更容易接受一些。”
依萍沉默了。
她理解明楼心中的纠结，他明面上的身份，让明镜感到痛苦，但这又是她的弟弟，她做不到不管不顾，或许明镜从一开始愿意为红党做事，除了是不愿意和日本人有牵扯，也是因为自己弟弟的这个身份吧。
明楼不想让自己的家人牵扯进这些事情中，但是偏偏他们一家人，都阴差阳错的卷了进来，如今，他还要将自己的亲姐姐，也卷入了这九死一生的任务之中。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把所有的重担都扛在自己肩上，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向她袒露了他的脆弱和请求。
家人，同志。
在这乱世之中，这两个词，被赋予了沉重无比的意义。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