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纺织厂大门,岳婉晴就拽住苗泽华的胳膊,让他背对着自己站定。
她纤细的手指按在丈夫后腰的穴位上,轻轻揉捏起来:“你腰没事吧?刚才数钱的时候就看你弯腰费劲。”
苗泽华舒服地哼了一声,脑袋往后仰了仰:“疼,婉晴你轻点……嘶,就是这儿,酸得厉害。”
刚才蹲在木箱旁数了几十轮银元,腰杆一直僵着,这会儿被这么一揉,酸胀感顺着脊椎往上窜,又带着几分酥麻的舒坦:“还是我夫人的手艺好,比城里大夫揉得还舒服。”
“让你逞能!”岳婉晴拍开他的手,手上的力道却放轻了些,“数钱的时候比谁都积极,现在知道疼了?”
她抬眼望向不远处的街角,正好看见一辆黄包车慢悠悠驶过,立刻扬声道:“黄包车!”车夫听见招呼,连忙调转车头跑了过来。
“你先坐黄包车回去歇着,我去看看铺子。”岳婉晴扶着苗泽华往车边引,“咱们工厂现在只做棉纱和坯布,太被动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打算盘下隔壁街的铺子,把坯布做成成衣卖,这样既能多一条订单来源,也能把价格抬上去。”
“做成衣?”苗泽华猛地直起腰,刚才还酸得直不起的腰杆瞬间恢复了笔直,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一把抓住岳婉晴的手腕,眼里闪着光:“婉晴,我突然腰不疼了!你看,一点事没有!”他还故意扭了扭腰,幅度大得差点闪到,“我陪你一起去,顺便帮你看看铺子的格局,能不能改个仓库出来放布料。”
岳婉晴看着他这副“瞬间痊愈”的模样,又气又笑,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啊,就是不想歇着。”话虽如此,却也没再坚持让他回去。
“娘亲,我也和你一起!”苗初从旁边跳过来,拽住岳婉晴的另一只胳膊。
开铺子!这三个字瞬间点燃了她的兴致,现代那些五花八门的营销手段立刻在她脑海里冒了出来:满减、折扣、会员积分、买一送一……尤其是满300减50,终于可以让她大展身手了!
“你个小丫头跟着凑什么热闹?”苗泽华刮了刮女儿的鼻子,“看铺子可不是逛庙会,得算账看货,累得很。”
“我肯定有用的!”苗初拍着胸脯保证,实在不行搞个盲盒抽奖,就是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吃不吃这一套。
岳婉晴挑了挑眉,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行,那你也跟着去。”
“好耶!”苗初欢呼一声,率先朝着黄包车跑去。
苗泽华看着女儿雀跃的背影:“走,咱们一起去看看,咱们的成衣铺子将来要火遍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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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脚边的上海弄堂黑黢黢的,墙根下的阴沟水泛着馊味,只有弄堂口那盏煤油灯忽明忽暗。
胡大发跟在胡伯后头,爷俩都弓着腰,像两只偷了食的老老鼠,脚步放得轻到几乎没声息。
胡大发怀里揣着那包大洋,硌得胸口发慌,时不时还得摸一把,生怕走着走着就飞了,眼睛更是左瞟右扫,连隔壁阿婆家门口的夜猫子都要多看两眼。
“快点呀!磨磨蹭蹭要被人看穿了!”胡伯在前面推了推儿子的胳膊,自家那间石库门小屋就在弄堂底第三家,墙皮都剥落得露出里头的青砖。
他伸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头也不回地朝后喊:“快些进来!睃啥睃?当心人家把你眼珠挖去!”
胡大发“哎”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门,反手就把木门闩上了。
他们是土生土长的上海本地人,这弄堂里的老房子住了三代人,拢共六口人挤在这巴掌大的地方。
胡伯夫妻俩住前间,他跟老婆翠儿带着两个儿子住后间,中间就隔了层糊着报纸的板壁。
前间的煤油灯亮着,胡伯的老婆于氏正坐在小板凳上补袜子,见爷俩进来,头也不抬地翻了个白眼:“侬俩今朝咋回来介晚?夜饭没留侬俩的份,米缸都见底了,就剩点粢饭糕的碎末子!”
厂里上夜班本是管饭的,虽说只是飘着几粒米的米汤,配着咸菜,总比空肚子强。
“你这老太婆,反天了是伐?”胡伯难得硬气起来,腰杆都挺直了些,拍着胸脯道,“老子在厂里拼死拼活赚钱养家,你连口饭都不给留?”
以往他领那点被克扣的工钱回来,于氏总嫌少,今天揣着白花花的大洋,说话都有底气了。
“瞎七搭八的老东西!”于氏把针线往鞋底上一戳,站起身叉着腰,“别跟我耍花腔!钿呢?这个月的工钱呢?再拿不出铜钿,全家明天就要饿肚子了!”
胡伯得意地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个包袱,“啪”地拍在桌上:“铜钿勒嗨此地!自个儿看!”包袱沉甸甸的,落在桌上发出闷响。
于氏的眼睛瞬间亮了,三步并作两步凑过去,手指抖着拆开包袱,里头白花花的大洋码得整整齐齐,反光都晃得她眼睛疼!这可是大洋!不是那些干啥都不管用的法币和中储券!
“哎哟喂!我的老头子哟!”于氏的脸瞬间笑成了朵菊花,伸手就去摸胡伯的胳膊,“侬想吃点啥?我灶上还有块腊肉,炖个腌笃鲜好不好?再给侬下碗阳春面,卧两个荷包蛋!”
她转头又朝胡大发喊:“大发啊,快给你爹捶捶背!看你爹累的,额角汗都没干呢!”胡大发刚要动,突然想起自己怀里的包裹,也连忙掏了出来,往桌上一放:“姆妈,我这儿也有!”
“我的乖乖!”于氏看着桌上两包大洋,嘴都合不拢了,连忙朝后间喊:“翠儿!快出来!死丫头躲在后间做啥!”
翠儿正抱着小儿子喂奶,听见婆婆喊,连忙放下孩子跑出来,看见桌上的大洋,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
“做啥大惊小怪的!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于氏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语气却满是欢喜,“快些去灶间烧火!把腊肉拿出来炖上,给你男人跟公公好好补补!”
灶间很快传来“噼啪”的柴火声,于氏却没心思看儿媳妇忙乎,凑到胡伯身边,伸手戳了戳桌上的大洋,又紧张地往门口瞟了瞟。
压着嗓子问:“老头子,侬老实讲,这铜钿是偷的还是抢的?要是来路不正,赶紧给人家送回去!还有啊,赶明天还能再弄着伐?”
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现大洋,既欢喜又怕得慌,手指捏着衣角都攥出了褶子。
“瞎讲八讲啥呢!”胡伯照着她手背拍了一下,声音也提了几分,“这是厂里给的优秀工人奖金!正正经经的铜钿,比啥都干净!”
他说着往椅背上一靠,想起岳先生宣布规矩时的模样,腰杆又挺了挺,“要不是新老板接手了工厂,哪有这好事!”
“啥?工厂被人收啦?”于氏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桌上,“以前那个王扒皮,抠得连鼻涕都要攒着卖钱,啥时候给过工人奖金?新来的老板是傻子不成?”
她在弄堂里听街坊说过,多少工厂老板把工人当牲口使唤,发奖金这种事,简直是天方夜谭。
“姆妈,新来的老板是岳先生,可不是傻子!是个顶顶厉害的女娘子”如果只是钱收买人心商人都会,他佩服的是那几项规定,把他们当人看的规定!
胡大发从墙角拖过条长凳坐下,眼里满是亮堂的光,“人家不仅发奖金,还立了新规矩!以后车间里不许打骂工人,每月能歇四天,加班还给双倍工钱!要是工伤了,医药费全报,养伤的时候还照发工资!”
他越说越激动,伸手比划着:“以前王扒皮扣咱们工钱跟喝凉水似的,冬天让咱们光着脚踩冷水修机器,哪把咱们当人看?现在岳先生不仅给足工钱,还说咱们是工厂的根本!”
胡大发摸了摸怀里的大洋,心里早有了主意,这钱是人家信任才给的,往后他得把车间里的机器修得牢牢的,保证一台都不出岔子,以后坏机器都休想从他手里逃过!
“还有这种事?”于氏听得愣住了,手里的布包袱都滑到了腿上。灶间的腊肉香飘了进来。
胡伯看着妻儿的模样,拿起桌上的大洋掂了掂,感慨道:“这才是真的好老板啊!咱们可得好好干,别给人家丢脸!”
“晓得了爹!”胡大发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