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今安冲到父亲身前,刚要伸手触碰那熟悉的身影,一股混杂着硝烟的腐臭味便钻进鼻腔。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指尖悬在父亲的青布长衫前,迟迟不敢落下,父亲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青灰,下颌线处的皮肤微微塌陷,早已没了记忆中温厚的轮廓。
“王叔……”陆今安的声音带着颤音。
他转头看向王叔,眼里还存着最后一丝侥幸,仿佛只要对方摇头,父亲就只是睡着了。
王叔别过脸,喉结剧烈滚动,终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少爷……老爷他……牺牲了。日本人盯着济南坟墓,老爷无法葬在济南,只能带着来寻你!”
“扑通”一声,陆今安直直跪跪在满是血污的黄土上。
膝盖砸在碎石上的剧痛,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着父亲的衣角,将头狠狠贴在地面,额头蹭满了泥污与血渍。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泥土里,压抑的呜咽声从胸腔里挤出来,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痛哭。
良久,陆今安才缓缓抬起头,嘴唇被牙齿咬得渗出血丝,双眼通红得像要滴血。
他死死盯着王叔,声音里带着一股狠劲:“是日本人杀死的吗?”
王叔看着他眼底的血丝,心里一疼,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信,还有一枚玉佩。
“是,少爷。这是老爷给你写的五十封信,每年你生日就拆开看看。这枚玉佩,是夫人留给他的,他一直贴身带着,说要亲手交给你。”
王叔将油布包递过去,指尖触到陆今安颤抖的双手,那双手上满是枪茧与刀伤。
陆今安接过油布包,心中酸涩,让他想起上海最后一次见父亲的场景。
“如果我当时不和父亲吵架,如果我一直在他身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陆今安的声音里满是自责,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是我对不起父亲,是我误会了他……”
“少爷,老爷从来没怪过你。”王叔蹲下身,拍了拍他的后背,心里早已做了决定,他要为老爷报仇!绝不能让少爷再为报仇以身犯险。
“今安!今安!”远处传来李政委急促的喊声。
战役刚结束,他就收到了徐盛发来的电报,得知王斯年牺牲的噩耗,正急着找陆今安告知,刚转过山坳就看到跪在地上的少年王叔众人,心里瞬间明白了大半。
他快步上前,先对着王斯年的遗体庄重地敬了个军礼,才转向王叔,声音沉重:“王叔,辛苦你们了。”
“哎,玉明。”王叔点点头,刻意避开陆今安的目光,“少爷和老爷就拜托给你们了,我们还要去办老爷吩咐的事,先走了。”
他说着就对老周和光头使眼色,转身就要离开。
“王叔你去哪?我和你一起!”陆今安猛地站起身,他太了解王叔的性子,那躲闪的眼神、急促的脚步,分明是要去报仇!
王叔的脚步猛地一顿,连忙将遗体塞到陆今安怀里。
他不敢回头,只匆匆转过身扯出个生硬的借口:“我要把老周他们送回济南,路上还有徐先生托付的事要处理。”
话音顿了顿,他终究还是补了句:“你在部队好好的,一定要平安!”
说完便拽着要开口的光头,和一众人快步离开。
陆今安抱着父亲僵在原地。他望着王叔远去的方向,眼底的悲痛渐渐被一层狠厉覆盖,牙齿死死咬着下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今安。”李玉明的手掌落在他肩膀上:“先将斯年同志安葬了吧。“
他顿了顿:“你父亲用一人换出了济南上万名劳工的性命。他是英雄!”
陆今安久久没有说话,他知道父亲的死不平静,没想到是这么有价值。
“幸亏是冬天。”李玉明看着王斯年的遗体,低声叹了句,“要是夏天,怕是早就……”话没说完,却已足够清晰。
冬日的低温虽能暂缓遗体腐坏,可战场条件简陋,根本没法长期保存。
陆今安的目光扫过周围的断壁残垣,这里没有墓碑,没有松柏,只有冰冷的黄土和散落的弹壳,他绝不能让父亲孤零零地埋在这陌生的山里。
“政委,”陆今安深吸一口气,眼底的泪意被硬生生逼了回去:“先将父亲火化,我要带着他的骨灰,等咱们打到山东,再把他埋在家乡。”
他伸手扶了扶父亲的宽檐竹帽,指尖触到冰凉的竹编,“我要让父亲看着,咱们是怎么把鬼子赶出山东,赶出中国的!”
李玉明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
“小李,去准备下,咱们为英雄、为牺牲的战士进行仪式”这场战役也死了太多人了。
战士们很快找来干燥的枯枝和松针,在山谷背风处堆起了柴堆。
陆今安亲自将父亲的遗体安置在柴堆中央,摘下自己的军帽放在手上。
其他人的遗体却没有进行火葬,而是做好身份标记后就地掩埋。
当火苗腾地升起时,他“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火光映着他的脸,将眼泪烤得滚烫。他看着父亲的遗体在火中渐渐化为灰烬,心里没有恐惧,只有要报仇的决心。
李玉明让人找了个完好的铁皮盒,小心翼翼地将骨灰收起来,递给陆今安:“节哀”
陆今安接过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父亲最后的温度。
“全体都有!脱帽!鸣枪致敬!”李玉明猛地提高声音,对着身后的战士们喊道。
三百余名战士齐刷刷地摘下军帽,举在胸前,动作整齐划一。
他们虽大多不认识王斯年,却刚已听闻这位英雄的事迹,仅凭一人之力拖延日军,救下上万劳工,这样的壮举,值得他们用最高的军礼致敬,甚至还有他们刚刚死去的同伴。
“砰!砰!砰!”三声清脆的枪响在山谷里回荡。
枪声落下的瞬间,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
陆今安抬起头,看着漫天飞雪,突然觉得这雪像是父亲的回应。
他抱着铁皮盒,缓缓站起身,对着柴堆的方向,又对着漫天飞雪,深深鞠了一躬。
爹,等着我,等我把鬼子赶出山东,就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