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天气难得暖和起来。
马国良靠在藤椅上,端着紫砂杯,脸上的红光比除夕夜喝了半斤茅台时还要盛。
他还在回味着前几天亲戚们众星捧月般的吹捧,每回味一次,嘴角的弧度就咧开一分。
“宇腾啊,你是没看到你三姑父那表情,他女儿在单位混了个副科,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我一提咱们厂拿了摩托罗拉近一个亿的订单,他那脸,啧啧,跟调色盘一样。”
马国良呷了一口茶,舒坦地长出一口气。
“还是生儿子好啊!我这辈子,值了!”
马宇腾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煮水、洗杯、续茶,动作不急不缓。
他听着父亲的感慨,心里没什么波澜。
这些天,类似的话他已经听了不下二十遍,耳朵都快起茧了。
他爹就是这样,好面子,享受这种被人羡慕的感觉。
那就让他多享受一会儿。
等马国良的感慨告一段落,心满意足地再次端起茶杯时,马宇腾才把一沓刚整理好的文件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来。
他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先给父亲续上滚烫的茶水,平静地开口。
“爸,等过完年正式开工,我准备动一动公司的王德发,王叔。”
话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茶汤里。
马国良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暖融融的气氛荡然无存。
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在石桌上,茶水溅出几滴。
“动他?你说动王德发?”
马国良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为什么你会有这个想法?虽然他一开始有点不太尊重你,但他毕竟是公司里的元老!当年我从国营厂出来单干,他是第一个跟着我辞职的!”
在他看来,这些跟着他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是雷霆电子厂的根基,是人情,是道义。
马宇腾没有争辩。
他知道父亲的性格十分重视与这帮老兄弟的情义。
他只是把手里的那个牛皮纸文件袋,轻轻地推到了父亲面前。
“爸,你先看看这个。”
马国良狐疑地看他一眼,伸手拿过了文件袋。
他从袋子里抽出一叠纸。
第一页,是一份镉镍电池的供货合同复印件。
马国良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虽然市场上镍镉电池确实在打价格战,但这个价格也太低了。
基本压着成本线,甚至可以说雷霆电池根本不赚钱。
“胡闹!这个价钱是哪个冤大头签的?”
他下意识地骂了一句,随即翻到合同末尾的签字栏,正是“王德发”三个字。
而签约时间,正是他身体不适住院的那段时间。
马国良的呼吸一滞。
他继续往下翻。
一份又一份的合同,都是在低价出货……
这些合同的供应商,都是之前长期合作的客户,但之前的供货都没有过这样的低价。
如果说合同只是让他起了疑心,那么后面附着的几张银行流水复印件,则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一笔笔款项,从各家客户的账户,转入了一个私人账户。
账户的户主名字,叫“刘翠芳”。
马宇腾在一旁适时地补充了一句。
“刘翠芳,是王德发的妻妹。这个账户,有来自各家客户的大额资金,转到她的银行卡上。”
“这些东西,是我之前拜访老客户的时候,他们主动给我的。”
“王德发主动向他们索取回扣,说可以低价给他们供货。”
“这次看我们拿下了摩托罗拉的订单,想着未来可能需要采购我们的锂电池,就把这些东西当成了投名状。”
证据链条,完整得让人无可辩驳。
马国良的手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股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怒火。
他看着那些刺眼的数字,每一笔,都像是从雷霆电子厂的血管里抽出去的血。
他身体当时出了问题,将工厂暂时依托给他。
他万万没想到,被他视作左膀右臂的“好兄弟”,居然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他的信任!
“砰!”
一声巨响,紫砂茶杯被他狠狠地摔在石桌上,四分五裂。
“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
马国良猛地站起来,因为太过激动,身体都有些摇晃。
他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化为一片铁青。
“我拿他当兄弟!厂里有利润,我给他的分红哪年少过?他儿子出国留学,我还包了个十万的红包!他竟然……他竟然这么对我!”
愤怒的咆哮在小院里回荡。
马宇腾静静地看着,没有劝阻。
他需要让父亲把这股火气宣泄出来。
许久,马国良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落寞。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眼神复杂地落在那些合同上。
他想起了八十年代末,工厂刚起步,资金周转不开,银行催着还贷。
是王德发二话不说,回家把老婆压箱底的金镯子、金项链拿去当了,把钱塞到他手里。
他还想起了当年为了完成第一笔订单,他和王德发带着几个工人,在车间里连轴转了三天三夜,累得倒在地上就睡着了。
那些一起吃苦,一起喝酒,一起吹牛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可眼前这些白纸黑字,又在提醒他,人心,是会变的。
马宇腾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重新拿起一个杯子,给父亲倒上茶,语气依旧平静。
“爸,我知道你念旧情。但是,厂子是厂子,情分是情分。”
“这种蛀虫留在厂里,不是寒心,是烂心。今天他能在镉镍电池上伸手。明天,他就能在锂电池上伸手,那可就不是几十万的事了。”
马宇腾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情分的表皮,直指问题的核心。
马国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失望,有痛心,还有一丝解脱。
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闭上眼睛,疲惫地挥了挥手。
“我老了,看不懂现在这些门道了,也管不动了。”
他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儿子,那张年轻却沉稳的脸上,有他当年没有的果决和狠辣。
“你放手去做吧。”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停顿了一下,才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补充道。
“但是,宇腾,给他留条活路。毕竟……毕竟跟了我大半辈子。把钱追回来,开除就行了,别……别把他送进去。”
马宇腾收起桌上的文件,点了点头。
“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