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RDA基地,第三机甲整备库外的休息区。
少了往日里震耳欲聋的机械运转声和引擎测试的轰鸣,放假前夕的基地显得格外宁静,甚至透着一丝罕见的慵懒。
阳光透过高处的防弹玻璃窗,在光洁的金属地板上切割出明晃晃的几何图形,空气里飘着清洁剂和淡淡机油混合的味道。
“哎呀妈,知道啦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陈锐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在空旷的休息区里显得格外有活力。
他整个人瘫在柔软的皮质沙发里,两条腿随意地翘在面前的合金茶几边缘,然后在张擎队长不赞同的目光下又讪讪地放了下来。
他正举着个人终端,眉飞色舞地和屏幕那头的人视频通话。
“对,放假!七天!这不是领导看我最近表现好嘛!”
“伙食?那必须好啊!您儿子我现在可是单位的大红人,吃得比在家时您做的红烧肉还好…哎哟喂妈,我不是说您做的不好吃!您做的天下第一好吃!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嘛!”
“危险?不危险不危险!您看您儿子我,从小就能上树!村里的大黄见到我都给夹着尾巴跑!”
陈锐对着屏幕手舞足蹈地解释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那种在家人面前全然放松、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炫耀的神态,与他在战场上那副热血先锋的模样判若两人。
“行行行,到时候保证回去!第一天就回去!给您带我们这边的蜂蜜,听说对睡眠好!”
“嗯!您也注意身体,别老惦记我!”
“好嘞!那先这样!等我回去再说!”
视频通话接近尾声,陈锐忽然凑近屏幕,压低了一点声音,却用无比清晰、带着浓浓眷恋的语气快速说了一句:
“爱你老妈!明天见!”
说完,他才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嘿嘿笑着挂断了通讯。
一抬头,正好对上旁边正在简单整理一个小型行军背包的林枫的目光。
陈锐挠了挠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笑意:
“林哥,收拾好了?这包可真够简单的。”
他瞄了一眼林枫那几乎没装什么东西、扁扁的背包。
林枫“嗯”了一声,拉上背包最后的拉链,动作利落。
他的行李确实简单得不像要回家度过七天假期,更像是出个短期公差。
几件换洗衣物,个人终端,一本边角已经磨损的旧笔记本,里面记满了机甲操作心得和战术草图,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没有给家人的礼物,没有期待假期该有的松弛感。
他背起包,看向坐在对面沙发里,正就着台灯阅读一份纸质报告的队长张擎。
“队长,陈锐,”林枫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我先走了。”
张擎从报告中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温和地落在林枫脸上。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这位爱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银白色的LRDA常服穿得一丝不苟,但眉宇间那层仿佛焊上去的沉郁和紧绷,却并未因为假期的到来而消散分毫。
“嗯,路上注意安全。”张擎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长辈式的关切与轻微的责备,“回家了,就好好跟家里人聚聚,放松放松,别老是摆着那张‘生人勿近、熟人欠钱’的臭脸。”
他顿了顿,看着林枫微微蹙起的眉头,笑了笑补充道:
“这话可能不太准确。毕竟你现在也不差钱,沈家也不差钱。我的意思是,别把战场上的压力和…那些过去的事情,都带回家里。家是休息的港湾,不是另一个需要你紧绷神经的战场。”
陈锐也在一旁用力点头附和,挥着手:“就是就是!林哥,假期快乐啊!好好享受!替我给叔叔阿姨带个好!”
他顿了顿,挤挤眼,“还有清瑶姐、清璃姐,哦对了,还有那位大明星清音姐!我可是她粉丝!”
林枫听着队长的话,嘴唇微动,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微不可查的颔首。
“知道了,队长。我会注意。”他又朝陈锐点了点头,“谢谢。你的问候我会带到。”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拎起那个轻便的背包,迈着军人特有的沉稳步伐,离开了休息区。
背影挺直,却莫名透着一股孤寂。
穿过灯火通明、偶尔有匆匆走过的技术人员或后勤人员的廊道,林枫朝着基地内部交通枢纽的方向走去。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头顶冷白色的节能灯发出恒定均匀的光,照亮着金属墙壁和光洁的地板。
林枫的脚步声平稳而清晰,在这略显空旷的通道中回荡。
假期…回家…这些词汇在他心中激起的波澜有限。
沈家的宅邸固然豪华舒适,家人也对他真诚热情,但那份因多年分离而产生的细微隔阂感,并未完全消散。
更重要的是,那个家里,没有那个人。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背包带子,指节微微发白。
就在他心神微散,走过一个连接主通道和侧翼研发区域的T型路口时——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侧翼通道转出,迎面走来。
正是赵灵儿。
她似乎刚从战术简报室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轻薄的电子档案板,身上穿着LRDA的常服,身姿挺拔如修竹。
柔顺的黑发在脑后束成利落的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清澈却时常带着一丝忧郁的眼睛。
两人在通道中间不期而遇。
林枫的脚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顿住,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第一个窜入脑海的念头竟然是——转身,走另一条路。
身体甚至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微微侧转的趋势。
“林枫。”
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的女声响起,叫住了他。
林枫那已经偏移了重心的脚僵在了原地。
他缓缓转回身,面对着赵灵儿,视线却有些飘忽地落在地板的反光上,语气刻意保持着平淡:“赵少校。有事?”
赵灵儿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恨不得立刻消失的样子,心底莫名涌起一股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
她走近两步,数据板轻轻抵在身侧,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直视着林枫低垂的视线。
“林枫,”她的声音放柔了一些,带着些许探究和淡淡的揶揄,“我怎么发现,最近每次见面,你都是这副样子?要么远远看到我就绕道走,要么就像现在这样,恨不得立刻挖个地缝钻进去。”
她微微偏头,似乎回忆起了更久远的时光,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遥远的温度:
“我记得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某个家伙可是很喜欢跟在我爸后面,也顺带老是围在我旁边转悠,问东问西,赶都赶不走呢。”
那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岁月被她以如此轻松的口吻提起,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了林枫心口最软也最痛的地方。
他喉咙有些发紧,几乎不敢去接那段回忆。
“没有。”林枫生硬地否认,声音比刚才更干涩了几分,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来时的方向,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我就是…突然想起有样东西忘在宿舍了,想回去拿一下。”
这个借口蹩脚得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赵灵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强装的镇定,看到他内心深处的狼狈。
几秒钟的沉默,在安静的通道里被无限拉长,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通风系统低鸣。
终于,赵灵儿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她没有戳破他的谎言,反而又向前迈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足一米。
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味道隐隐传来,那是林枫记忆中很熟悉的气息。
“看着我,林枫。”赵灵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林枫身体微微一震,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撞进了赵灵儿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责怪、哀伤或者疏离,反而是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点他读不懂的、类似包容和期待的情绪。
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林枫像被烫到一样,视线又想游移。
“看完了。”他飞快地说,准备再次垂下眼帘。
“噗嗤——”赵灵儿却忽然轻笑出声。这一笑,如同春冰乍裂,瞬间冲淡了通道里略显凝滞的气氛。
她眼中漾起浅浅的笑意,看着林枫那副紧绷又尴尬的模样,摇了摇头。
“你这人,可真是…”她想了想,找了个词,“有趣。”
林枫被她说得一愣,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有趣?这个词跟他沾边吗?
赵灵儿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笑意更深了些,语气也变得更轻松:
“和你弟弟沈墨渊比起来,你们俩的性格还真是…挺互补的。”
一个外冷内热,把什么都压在心底,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一个看似温和随意,却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和豁达的心境,关键时刻比谁都可靠。
提到沈墨渊,林枫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下。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墨渊他…很好。”
“是啊,他很好。”赵灵儿赞同道,随即很自然地将话题转了回来,就像老朋友聊天一样,“别说他了。说说你吧,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机甲升级,你们算是难得清闲几天。”
“还好。”林枫的回答依旧简短,标准得像是任务简报。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遵循了基本的对话礼仪,反问道:“你呢?”
赵灵儿耸了耸肩,数据板在手中轻轻转了个圈,语气听起来很平常,甚至有点随意:
“我?能怎么样啊。无非就是从前那套‘三点一线’——宿舍、训练场、指挥中心或者会议室。报告、分析、战术推演…偶尔有点实地任务。”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通道窗外远处基地起降坪上偶尔掠过的飞行器尾焰,声音稍稍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的寂寥:
“就是…感觉身边有些人,不在了。有点…不太习惯。”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林枫的心坎上!
“有些人,不在了…”
他几乎立刻、毫不犹豫地认为,赵灵儿说的是她的父亲,赵卫国将军!那个因为他林枫的冒进、判断失误而牺牲的英雄!
巨大的愧疚和痛苦瞬间攫住了他!
刚才因为赵灵儿轻松态度而稍稍缓解的紧张和逃避心理,此刻以十倍的程度反扑回来!
他感觉自己几乎无法呼吸,无法再站在这里,面对救命恩人的女儿,面对因他而失去父亲的“受害者”。
他脸色白了白,猛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赵灵儿,声音带着明显的急促和想要逃离的意味:
“那个…赵少校,要是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就要迈步离开。
背影比刚才更加僵硬,仿佛背负着无形的枷锁。
看着他决绝转身的背影,赵灵儿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叫住他。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望着他略显匆促却依旧沉稳的步伐,望着他宽阔却仿佛背负着无形重担的肩膀,望着那曾经在她年少时光里占据最鲜活位置的、如今却只剩疏离的背影。
直到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通道拐角,她才轻轻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对着空气,低声呢喃了一句,带着无尽的怅然和一丝未被察觉的哽咽:
“傻瓜…”
“我说的那个人…”
“是你啊。”
声音消散在空旷冰冷的走廊灯光里,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只有她手中电子档案板的边缘,被她无意识攥得有些紧的手指,压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通道尽头,林枫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或迟疑,径直拐了过去。
只是在他完全脱离赵灵儿视线的那一刻,那挺直如标枪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微微塌陷了一瞬,仿佛卸下了某种支撑,又像是承受了某种更重的打击。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廊冰凉的空气涌入肺叶,却没能冷却心中那团混乱灼热的情绪。
他加快脚步,朝着可以暂时逃离这一切的出口走去,将那句未能送达的告白,连同他自己沉重的心事,一起埋进了更深的阴影里。
而通道这一头,赵灵儿又静静站了一会儿,才垂下眼眸,掩饰住其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紧了紧手中的档案板,转身,向着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独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