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头正盛。
空气里混杂着道具胶水的微味,算不上宜人,却能从工作人员身上,感受到一股忙碌的鲜活。
闵恬坐在休息棚的折叠椅上,膝盖摊着剧本,荧光笔在页面划出密密麻麻的标记。
明天的戏份独白居多,需要通过微表情和气息变化,传递人物内心的挣扎与抉择,容不得半点马虎。
“通告单我又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
宋暖拿着打印好的日程表,蹲在身边提议,“要是觉得太热,就回酒店休息?反正距离不远。”
“不了。”闵恬头未抬,视线停在剧本上:“暂留两小时,提前感受下拍摄节奏。”
她顿了顿,提醒道:“等正式开拍,记得叫我一声,我想看看现场调度。”
“嗯。”
前脚刚点头,后脚打开手机,就疑惑:“咦?孟淳老师的戏改到第一场了。”
闵恬闻言抬眸,面露不解。
宋暖划动着屏幕,逐字浏览:“听魏副导的意思,是关导的意思,大家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
“......”
搁这讲绕口令。
闵恬没工夫细究,随手拿起桌上的矿泉水,拎着剧本利落地掀开帘子,朝核心拍摄区走去。
到达片场时,孟淳和饰演配角的男演员,正在魏副导的指导下进行走位调整。
现场灯光、摄影、录音各部门皆已准备就绪。
孟淳换好戏服,一身针织半高领短袖衫搭配藏蓝半身伞裙出镜,发型做成符合时代特征的微卷披肩发。
脑中过滤剧本。
从衣着风格判断,这应该是千禧年之后,剧中女二号“付秋”在故事尾期的戏份,大约在闻音逐渐掌握夫家大权,正式开辟属于自己的商业航线不久。
闵恬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站定,目光落在孟淳身上。
后者闭着眼默念台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剧本边缘,看得出有些紧张。
传闻关驭洲对镜头细节的要求近乎苛刻,氛围、灯光、台词、表情,哪怕有丁点偏差,都要反复重拍,直至达到他心中的完美状态。
孟淳不缺实力,但毕竟刚从古偶剧领域转到电影圈,面对这样的大导演,难免会有压力。
没过多久,关驭洲挺拔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黑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
他走到拍摄区域,亲自检查了一遍几台主要机位的位置和构图后,回到监视器前坐下,淡声示意全场:“开始吧。”
场记打板声清脆响起:“《八号风球》第一场第一镜,第一次!”
瞬间,片场所有杂音消失。
站在镜头前的孟淳和对手演员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状态。
不过几秒钟,两人周身的气场悄然改变,眼神、姿态都与现实剥离,完全融入角色之中。
场景是在街边一棵老槐树下。
孟淳饰演的付秋,将手中牛皮纸信封和一个方形包裹,递给面前的故交,“冯莞下个月出狱,麻烦你,帮我把这些东西转交给她。”
信封里是她攒下的积蓄,包裹里则是冯莞当年留下的几件旧物。
付秋语气没有过多情绪,却透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男人伸手接过信封和包裹,指尖触到牛皮纸的粗糙质感,眉头微蹙:“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付秋垂下眼睑,没说话。
半晌,才缓缓抬头,唇角勾起抹极淡的苦笑:“应该会出国。”
“去意已决?”
男人追问,神态略显惋惜。
付秋微微偏头,目光掠过街道熟悉的店铺招牌,眸底翻涌着眷恋与无奈,最终化为一声轻叹:“换做你,会留在一个不属于你的地方?”
...
短短两分钟镜头,情感铺垫、台词节奏、眼神交流都相当到位。
随着孟淳尾音落下,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凝神屏息,等待导演的裁决。
“咔。”
关驭洲的嗓音通过对讲机传来,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这条保留。”
不是“过”,是“保留”。
这意味着,表演或许满足基本要求,但并未完全达到他心中的最佳状态,极有可能还需要从不同表演层次、不同拍摄角度、不同景别再多来几遍,最后在剪辑阶段选出最完美的那一帧。
然而,指令下达后,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边上旁观的闵恬,下意识朝监视器方向望去。
关驭洲静立几名主创成员中间,视线落在面前的显示屏上,正在看回放。
他眼帘微垂,侧脸专注冷峻,显得比平日严肃许多,无形中给空气增添了几分窒压感。
闵恬收回目光,觉得自己不便久留,正想迈腿默默离开,脚步却被熟悉的淡腔打断:“闵老师,过来。”
闵,老师?
过于正式且稀罕的称呼,让闵恬抑制不住地扬了扬唇角。
她转过身,坦然迎向大导演的传唤,走到他跟前,听候差遣。
关驭洲扫过她手中紧握的剧本,又看她清亮的眸里,精力充沛,毫无懈怠的模样。
他低声问:“下午没你的戏份,逗留片场做什么?”
闵恬早就想好说辞,面不改色:“片场空气好,人多热闹,回酒店太闷了,不如留在这儿看大家拍戏,也能多学点东西。”
站在一旁的魏家铭闻言挑了挑眉,强忍着笑意。
这姑娘为了上一堂插班课,真是煞费苦心。
察觉到魏家铭的反应,以及周围工作人员脸上善意的笑容,闵恬心里纳闷。
他们在乐什么?
这里虽然条件简陋,但充满创作的热忱和生命力,确实比酒店房间强百倍。
关驭洲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吩咐身旁的助理:“通知场务,下午六点后封锁场地,准备一把椅子和电风扇。”
“好的,关导。” 方旬连忙记下。
魏家铭脸上露出疑惑,这是要...?
单独清场,且额外增加椅子和电扇,听起来不像常规拍摄安排。
关驭洲没做解释,说完这句,便示意各部门:“准备下一场。”
一旦导演重新投入拍摄指挥,现场氛围立刻变得紧绷、高效。
闵恬见状,自觉退到一旁,拿着剧本往化妆室走。
敲门进去时,孟淳已经换回自己的衣服,助理正在收拾戏服和随身物品,似乎准备离开。
“要回酒店了?我本想着,跟你取取经。”闵恬大大方方地讲明来意。
孟淳对着镜子整理头发,闻言转过头,似笑非笑地调侃:“我给你最大的建议就是,今晚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暗示得足够明显,让她好好珍惜开机首日,毫无拍摄负担的最后一晚安宁。
感受到对方话里的压力,闵恬认真安慰道:“你发挥得很好,情绪、台词都很到位,反正我找不出什么瑕疵。”
孟淳莞尔,“都是假象。”
“怎么讲?”
“关导出了名的严格,他说‘保留’那条,潜台词便是不满意。”
在接下角色之前,陈宗彦就已把丑话说在前头,关导拍戏,他插不上手,万一演技不过关,被中途退货,到时别在他面前哭。
哭这个字,发生在孟淳身上的概率极小。
犹记当时,男人神情惫懒,却难得显露出一丝无可奈何。
孟淳不傻,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女二号的由来,恐怕是关导为偿还三公子人情,而做出的最大让步。
至于能不能守得住,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静默间,闵恬仍感到不解:“既然不满意,重来几遍不就好了?”
孟淳看她一眼,作出假设:“有没有可能,刚刚那场,并不是正式拍摄。”
不是正式拍摄?
闵恬怔住。
恰在此时,孟淳的手机响。
她掠过来电显示,是司机到了。
“我有事先走,回头再聊。”孟淳淡淡讲完,拿起自己的包,跟助理示意了一下,转身朝门口走去。
瞅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闵恬独自留在化妆室,陷入沉思。
倘若下午的拍摄只是预演,那么...脑中回忆起方才在片场,关驭洲吩咐助理的话。
六点后,封锁场地。
一般只有拍摄核心戏份或者需要绝对安静的场景时,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难道,关导是在为接下来的某场重要戏份做准备?
不知怎的,闵恬心里莫名发慌,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有时候,人的直觉往往精准得可怕。
当晚,闵恬在房间研读剧本到十点左右,将第二天要拍的戏份反复琢磨好几遍,确保每个细节都烂熟于心。
见时间不早,进浴室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做完一系列护肤流程后,刚揭开被子准备睡觉,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就剧烈震动起来。
是宋暖。
她随手接起,耳边传入助理急切的声音:“恬恬,刚刚接到通知,让你收拾一下,马上去片场,准备拍摄。”
深更半夜,拍摄?
闵恬呆坐床上,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下意识拿开手机,扫了眼屏幕左上方,已将近凌晨。
合着,她人生中在《八号风球》剧组的第一个镜头,竟然是大夜戏?
可明明,白纸黑字的通告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她的戏份是在次日下午三点。
这...足足提前十几个小时?!
虽然震惊,但闵恬胸中并无半分怨气,反而像注入一针强效兴奋剂,一股久违的激情在血液里流窜。
动作麻利地翻身下床,迅速换好衣服,拿着剧本和手机出门,直奔电梯。
酒店大堂,闵恬左右环顾,没看到助理的影子。
正要打电话催促,身后响起喊声:“恬恬。”
转身一瞧,宋暖顶着乱成鸡窝的头发朝这边跑来,手里高举一瓶驱蚊液,上气不接下气:“返回去拿这个,耽误点时间。”
她家艺人天生招蚊体质,尤其在夏天,拍夜戏一定得备着。
闵恬略微点头,没多言,示意她动作再快些。
两人匆匆往外走,宋暖边走边平复呼吸,“其实没那么赶,魏副导特意叮嘱,让你静下心来,千万别太急躁。”
闵恬脚步飞快:“我没急呀。”
宋暖:......
上车后,闵恬窝进后座,摊开剧本,借着车内阅读灯,仔细研读里面所有的夜戏部分。
她眼神灼灼,视线缓缓划过一行行文字,沉浸到不可自拔。
宋暖系好安全带,余光不经意一瞥,心里轻叹,空窗三年,看来是真饿狠了,希望老天长眼,别再辜负努力的人。
抵达片场,刚好用时十分钟。
这便是住在基地配套酒店的最大好处。
闵恬一下车,就有场务在前带路,“闵老师,这边请,我们先去化妆间换戏服。”
宋暖赶紧跟上,小短腿在偌大的影视城显得不太够用,全程几乎靠跑,才能追上前面两人的步伐。
化妆室里,造型老师早已提前等候,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有人甚至忍不住偷偷打着哈欠。
此时此刻,除了眼前这位清眸晶亮,神采焕发的女主角,恐怕就只剩监视器前那位掌控全局的大导演,精神最好了。
化妆间隙,才意外了解到,原来这场夜戏是关驭洲临时起意,众人接到通知,仅比她早二十分钟。
然而,闵恬不信。
若真是临时起意,好端端的,下午干嘛要让封锁场地?
不过,箭在弦上,多想无益。
她收敛心神,配合着化妆师的指令稍稍仰头。
做好发型,闵恬顶着浓重夜色,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走向A区拍摄地。
踏入布景区,是一条精心搭建,充满怀旧的狭窄巷弄。
脑中过滤剧本信息,大致猜到,这应该是闻音所在舞团后勤人员的安置住房区,周围摊贩商铺密集,充满市井生活气息。
刚一进去,尚未适应光亮的眼睛,便被几盏功率强大的电影灯刺得微微眯起。
灯光如同白昼,强行撕开夜幕,将巷弄一角照得毫发毕现。
空气漂浮着细微尘埃,在光柱中无序飞舞。
老旧的木质窗棂,晾晒在竹竿上的泛白衣物,每处细节都高度还原旧港底层社区的质感,仿佛时光在此倒流。
闷热夏夜,蚊虫围绕着炽热的灯罩嗡嗡作响。
闵恬遥遥望去,看到关驭洲立在一堆拍摄器械中间。
他今晚换了一身深灰色T恤和同色系工装长裤,衣着简单随意,却又与平时的清冷寡言全然不同。
男人正跟摄影指导低声交谈,手指时而指向某个机位,调整着光线角度。
额角细密的汗珠在强光反射下,更显侧影冷峻专注,在这方忙碌的片场中,奇异地构成了一种沉稳而极具力量感的中心。
安静注视片刻,闵恬缓缓收回目光,环视一圈周围逼真的布景,然后翻开手中剧本,精准找到第15页。
难道,等会儿要拍的是这场?
正暗自琢磨,试图将场景与文字对应起来,头顶却毫无预兆落下一道低嗓,“不用看了。”
关驭洲不知何时已结束与摄影的沟通,走到她身边。
他垂眸看着她,语气平稳地投下一枚炸弹,“今晚不拍剧本。”
闵恬下意识抬头,错愕的小脸,撞进大导演漆黑如墨的眸底。
什么叫...不拍剧本。
她彻底懵住。
大半夜兴师动众,把全组人叫来这里,是为了集体观摩夜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