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离拍摄基地不久,行程有变。
那位朋友因临时工作安排,刚好要来广府办事,双方约在南湾影视城附近一家粤式餐厅碰面,七点左右的样子。
于是,车子半途折返。
回去的路上,副驾驶异常安静。
关驭洲余光轻扫,发现身旁人又陷入放空状态。
她侧头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眼神却无焦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灵魂已经抽离,飞回被灯光笼罩的片场,沉浸在“闻音”的悲欢离合里。
看她魂不守舍、日渐消瘦的模样,关驭洲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收紧。
其实已在慎重考虑,是否真要采取强制手段,让她暂时休假,彻底从剧本的高压环境中剥离出来。
演员需要投入,但不能被角色吞噬。
只是,目前还缺少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个既能让她接受,又不至于引发强烈反弹的契机。
临近七点。
餐厅雅致的包厢内,关驭洲口中的“朋友”如约而至。
一位年过四十的女士,身着素雅而得体的套装,妆容精致,气质沉静温和,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相互介绍时,闵恬才知晓对方的职业,情感分析师,林静。
下意识看向男人,无声询问:“确定只是巧合?”
接收到她的目光,关驭洲伸手揉了揉她发顶,温声安抚:“别多想,只是例行婚姻日常测评,顺道吃顿便饭。”
婚姻日常测评...
好小众的字眼。
尽管内心无法理解,甚至有些抵触,但出门在外,深谙要给自己先生留足面子的道理。
闵恬敛神,配合地在餐桌前坐好,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微笑。
晚餐在一种还算轻松的氛围中开始。
与其说是测评,林静女士的交谈方式,更像一位阅历丰富的朋友在闲话家常。
话题涉猎广泛,从南北饮食文化的差异,到个人兴趣爱好,再到职场中可能遇到的竞争与压力,偶尔...也会不着痕迹触及夫妻关系的维护。
许是连日高压拍摄让闵恬身心俱疲,难得有这样一个看似与工作无关的放松时刻。
她渐渐放下最初的戒备,没有刻意端着姿态,一言一语间,跟情感老师聊得颇为投缘。
晚餐接近尾声,关驭洲起身离开包厢,去柜台结账。
屋内只剩两位女性。
空气流淌着静谧,而有些更为深入的话题,往往就在这看似不经意的时刻,猝不及防杀了回马枪。
十五分钟后,双方在餐厅楼下道别。
临走前,闵恬主动提出互加微信,是对方的私人小号。
看着眉眼精致却难掩疲惫的年轻女孩,林静感慨:“没想到,兜兜转转,倒是替我女儿追星成功。”
此番话,让闵恬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关驭洲静立身侧,看她眼底短暂焕发的光彩,目光柔和几分。
大概,今晚这趟迂回的安排,并非全无作用。
回到酒店,夜已深。
关驭洲将人送回房间,目视她沉默地走向浴室,正准备离开,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林静。
他拿着手机出去,关好门,走进安全通道,沿着楼梯往下走半层,确保声音不会传播,这才接起电话。
听筒传来温和女音:“先给你吃颗定心丸,从今晚的接触和交谈来看,你太太暂时没有明显的抑郁症复发前兆,不过...”
“不过什么。”关驭洲蹙眉。
电话里顿住几秒,林静语气变得严肃,“她像被什么执念困在笼子里,如果找不到情感宣泄口,长久下去,对她身心有害无利。”
这点,他也有所察觉。
关驭洲沉声征求对方的专业意见。
“其实道理很简单。”
林静说:“你们是夫妻,是最亲密的关系。平时一定要多创造机会沟通,耐心引导她倾诉心事,别一个人把所有情绪都闷在心里。只要她愿意说出来,情况应该会有所好转。”
她不知道,联姻夫妻向来床上交流多于床下。
并非关驭洲不想,是关太太封闭心门,很多时候,跟他虚与委蛇,不愿深聊。
那张伶俐的嘴,在镜头前可以演绎百态人生,唯独面对他时,却像紧闭的蚌壳,很难撬开。
时间转瞬即逝,眨眼到九月初。
这天上午,《八号风球》片场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钟襄说,团队刚好在隔壁区取景,距离返程还有半天,闲着无事就过来看看。
当时,那位内地著名的鬼才导演,就静静立在人群边缘,视线不离,专注而认真地看完整个拍摄过程。
休息间隙,方旬礼貌接待,让他稍坐片刻,这就去通知关导。
钟襄见状连忙拦住,笑着开口:“不用不用,别去打扰他工作。我马上要赶飞机,不能逗留太长时间,你...就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好,您请讲。”
目光越过忙忙碌碌的人群,钟襄看向拍摄地那道纤薄的背影,语气平淡,却暗含隐隐关切,“把剧组伙食提一提,太瘦了。”
谁,太瘦?
方旬不解,顺着对方视线望去,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但又不敢确定。
钟襄并未多做解释,只在他疑惑的注视下,洒脱转身,亦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下午,片场氛围持续低压。
人人都看得出,大导演今日心情不佳,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而这种不悦,尤其针对女主角。
这几天的戏份,全部集中在闻音的个人事业线上。
与缠绵悱恻的情感纠葛相比,细腻程度相对削弱,按理说,应该在闵恬的表演舒适区内,不该出现频繁卡顿的情况。
然而,现实却截然相反。
就在刚才,一句看似简单的电话台词,竟连续重复不下十次。
语气、停顿、情绪的层次,无论如何调整,始终达不到监视器后大导演的要求。
眼瞧时间不早,进度推行缓慢,关驭洲脸色越来越沉,最终吩咐助理,下令清场。
接到指令,现场即刻行动。
除必要的摄影灯光及核心工作组外,其余所有演员和工作人员一律被请到拍摄区外等候。
突如其来的阵仗,引得众人窃窃私语,各种猜测蔓延。
“怎么回事,关导脸色瞧着好吓人。”
“哎,女主角状态欠佳,这时候清场,你懂得,估计得挨训了。”
“不会吧,听说关导在片场从不骂人的。”
“传闻归传闻,真惹恼了,谁知道呢。”
“闵恬一个女孩子,平时好努力的,自尊心强,希望关导能嘴下留情。”
“都别瞎想,关导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欲戴其冠必承其重,你以为女一号就那么好当?”
倒也是。
比起他们这些不起眼的配角,人家仅片酬就甩几条街,赚得多,自然压力也大。
随着工作人员拉起警戒围栏,将好奇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议论声逐渐从耳边退去。
清场后,拍摄区显得格外空旷安静。
闵恬独自站在场地中央,沉浸剧本,将台词反反复复在心底默念无数遍,试图捕捉大导演想要的那个“点”,却始终不得要领,如同隔靴搔痒。
此段剧情,是闻音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
父亲用替她母亲迁坟立碑为由作为威胁,勒令她必须立即返家,听从与隔壁王老五家儿子结婚的安排。
这里,关驭洲要求表达的是“无声愤怒”。
偏偏这种无声,又要通过电话台词展现,情绪既不能过于外露,又要把人物内心的翻涌发挥到极致。
母亲虽已故去多年,但那是闻音灰暗人生中仅存的一点温暖和念想。
她绝不允许连最后一点寄托,都要被冷酷势利的父亲当作筹码,践踏在脚下。
此处,闵恬完全能够感同身受,因为她也很爱她的妈妈。
可是,她表达出的愤怒,更倾向于对亲情薄凉的绝望和歇斯底里。
而闻音,性格底色还多一层因长期压抑环境而形成的隐忍和无力。
这份隐忍,让她的爆发必须是内敛的,是咬碎牙往肚子里咽的,是连眼泪都不能轻易掉下来的。
于是,从下午四点到傍晚六点,整整两小时,就为一句台词,来来回回,重复一遍又一遍,足足NG了七十八次。
七十八次,是何等概念。
几乎把她按在地上摩擦。
闵恬演到怀疑人生,演到崩溃。大脑陷入一片空白,只剩身体在本能地重复动作和念白。
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如海水般将她淹没。
最后一次,听到那句冰冷的“咔”时,不知出于何种冲动,许是肢体先于意志做出反应,“啪”的一声,剧本从她手里脱落,砸在地上。
空气倏然凝固。
周遭倒吸一口凉气。
她机械般转过身,目无焦距地对助理说:“告诉他们,我不太舒服,出去透口气。”
然后,顶着主创团担忧而复杂的注视,孤身一人,脚步虚浮地,径直离开了拍摄区。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素来沉稳的魏家铭也措手不及。
女主角在拍摄中途情绪失控,撂挑子不干,这在关驭洲掌控的片场,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稳坐监视器前的男人,张了张口,喉咙发干,试图替闵恬找补几句,打个圆场。
却见关驭洲面无表情起身,眉间有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他没看任何人,什么都没交代,只是迈开长腿,朝着闵恬休息棚的方向走去。
经过魏家铭身边时,淡声留了句:“保留现场。”
徐帆凝神屏息,用眼神示意旁侧两个大老爷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情况?
目送男人挺拔而冷硬的背影,魏家铭缓缓摇头。
不用。
他相信,关导能处理好。
临时搭建的休息棚里,光线有些昏暗。
闵恬背对门口,像一座失去灵魂的雕塑,一动不动坐在简陋的折叠椅上。
她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僵硬的了无生气,仿佛所有能量都在刚才那七十八次NG中被抽干,只剩下一副麻木的空壳。
关驭洲掀帘进去时,看到她此副模样,眉心微蹙,但没有立刻出声。
他缓步走到棚内摆满杂物的小桌前,目光扫过,最终落在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
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标注,是闵恬亲手写的人物小传。
关驭洲拿起本子,垂下眸,沉默地开始阅读。
棚内安静到落针可闻。
除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便只剩纸张被轻轻翻阅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不知不觉,十分钟过去。
或者更久。
面壁思过般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艰难挣脱,她迟缓而滞涩地转过身来。
清澈眸里残留着未散尽的消沉,看向长身伫立在桌旁的男人,干涩而低哑地开口,道了声:“抱歉。”
讲完,她起身迈开脚步,平静地朝棚外走。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关驭洲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
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闵恬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细微抗拒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更大的波澜。
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倏然收紧,暗含一种强硬而不容反抗的意味,将她整个人扯了回来,踉跄着撞到他坚实的胸膛前。
“抱歉什么。”关驭洲俯首靠近,温凉气息喷洒在她耳廓,嗓音压得极低。
被迫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他,闵恬却依旧垂着眸,浓密长睫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她无动于衷,声音平稳得无一丝波澜,“抱歉耽误大家的时间,抱歉我没演好,抱歉...让你失望了。”
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和一点点天赋,至少可以在专业领域让他刮目相看,令他信服。
没曾想,才坚持一个多月,就被毫不留情地打回原形,狼狈不堪。
她好像,的确不适合做女主角。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为了虚无缥缈的影后目标,硬要穿上一双根本不合脚的“水晶鞋”,步履维艰,鲜血淋漓,真的值得吗,闵恬?她在心底无声地自嘲。
听着她一字一句,用毫无感情的语气说出这些话,关驭洲的眼神由最初的冷静审视,逐渐沉入一种近乎窒息的心疼。
他看穿她平静表面下的惊涛骇浪,看穿她自我否定的利刺。
他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伸出另一只手臂,握住她纤薄的肩,将她更紧地、不由分说地揽进自己怀里。
闵恬身体有一瞬僵硬,似乎无法在这样的情形下,适应私人范畴的亲密。
“告诉我,当初接下这部戏的初衷是什么。”他将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顶,声线温沉而缓和。
闵恬的脸被迫埋在他挺括的衬衫前襟,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熟悉的气息。
她盯着那面墙,唇角晕开嘲意的浅弧,“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拿奖。”
毫不掩饰自己的“功利心”。
“对你而言,一个影后的头衔,胜过一切?胜过你此刻的感受,胜过你的健康,胜过...” 他顿了顿,低声补充,“甚至胜过你对表演本身的热爱?”
当然。
闵恬在心里回答。
她依旧固执地垂着头,不肯去看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破罐破摔:“不想当影后的演员,不是好演员。关导,我是个俗人,别把我想得太清高。”
她用冷漠的话语武装自己,试图将他推开。
“撒谎。”
关驭洲声音沉下来,大手移到她下巴处,缓缓抬起她的脸,温和命令:“看着我的眼睛。”
闵恬倔强地扭动脑袋,想要躲开他迫人的视线和触碰。
那只大手掌控十足,虎口微微收力,捏住她柔嫩的小脸,强行转过来,迫使她不得不直面他深邃如潭的眼眸。
闵恬恼怒,不管不顾地动手推他,想要挣脱这令人心慌意乱的禁锢。
力量悬殊,她的反抗如同蚍蜉撼树。高大阴影蓦然倾覆而下,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精准地攫取她微启的唇瓣。
闵恬怔愣一瞬,下秒,面红耳赤。
混蛋。
这是在剧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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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誓,不是故意卡在这里,需要酝酿一下。
应该可以理解关导的做法吧?好担心等会儿收到几条差评,说男主有病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