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春意正浓,韩朔、盛妍以及孟淳三位主要配角的戏份接近尾声。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剧组特意暂停拍摄,安排鲜花与蛋糕,为三人举办简单却隆重的杀青仪式。
剩余三个月,新一轮的演员进组,作为女主角的闵恬,将集中全部精力,投入到剧本下一阶段拍摄中。
故事后半程,闻音从失去依靠的蒋家遗孀,一步步蜕变为香江商界叱咤风云的女强人。
这对她的演技则又是一次全新考验。
当日,孟淳离开时,特意走到面前,张开手臂,给她一个拥抱,在耳边小声加油打气:“后面的戏份更吃重,注意休息,我们杀青宴见。”
闵恬轻轻拍了拍对方清瘦的后背,点头回应,“你也是,整个人都瘦一圈了,回去好好补补,养足精神。”
“要不然...让我蹭你最后一顿营养餐再走?”孟淳罕见地露出狡黠,跟她开玩笑。
最近因某导演私下叮嘱,白叔在每日的餐食安排方面愈发“变本加厉”。
闵恬无奈。
再这样吃下去,年底瘦不回去,经纪人恐怕要发飙了。
送走孟淳,另一边跟导演、工作人员及其他演员依次告完别的韩朔,也带着助理,迈腿朝她走来。
“韩老师。”
闵恬率先开口,脸上绽开明媚笑容,道出早已准备好的祝福语:“期待年底的国际电影节,能在入围名单里,再次看到你的名字。你一直是最棒的,预祝成功。”
韩朔被她这毫不掩饰的推崇给逗笑,深邃眸里漾开温和涟漪。
他极为自然地抬手,动作轻柔地揉了揉她发顶,语气带着一种兄长般无言的纵容和宠溺:“你啊...”
简单两个字,蕴含千言万语,仿佛瞬间将两人带回到五年前,共同拍摄《梨园》时的那段宝贵而专注的时光。
其实,当年入戏太深的,岂止是年纪尚小、经验不足的闵恬一人。
只不过,韩朔是最先清醒,也最先理智地从中走出来,并将那份戏里的情愫妥善封存,转化为纯粹友情与专业提携的前辈。
两人正站在树荫下寒暄,气氛融洽。
闵恬放在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掏出一看,来电显示“关导”。
她眼皮一跳,吓得指尖一滑,差点误按了拒接。
下意识的反应全然落入韩朔眼中。
他了然笑了笑,神色温和,“关导有事找,你先去忙吧,以后有什么事,随时联系。”
“好。”
闵恬压下微妙的心虚,冲他挥了挥手,“再见韩老师,杀青宴见。”
“嗯,七月见。”
韩朔颔首,最后再看她一眼,便转身带着助理离去,背影挺拔依旧。
目送对方走远,闵恬才深吸口气,做足心理建设,随手接通大导演的电话。
听筒传来男人低沉听不出情绪的嗓音,言简意赅:“五分钟,来摄影棚。”
五分钟?
怎么可能,坐火箭吗。
闵恬被这无理的要求气到,直接挂了。
忙音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关驭洲:......
棚内陷入安静。
他面无表情放下手机,不经意转头,直直对上角落里三双写满戏谑和八卦的眼睛。
徐帆挑眉,故意拉长语调,佯装关切地问:“刚刚...是信号不好?”
“瞧着不像信号问题。”
杨文序默契地接话,故作正经地摸着下巴分析,“有没有可能,是人姑娘不高兴,把电话给挂了。”
“嚯!敢挂总导演的电话?”
魏家铭冷不丁出声,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这姑娘有个性,胆色过人。不愧是我和老唐当初一眼看中的好苗子,有出息!”
徐帆在旁忍俊不禁,肩膀微微耸动,憋笑憋得十分辛苦。
造成如今的局面,责任全在关导自己。
事情要从上周一次围读说起。
那晚,当主创人员陆续抵达会议室时,惊奇地发现,他们的总导演,竟然大晚上戴了只黑色口罩出席围读会。
什么情况。
不待众人细思,紧接着,女主角推门而入。
令人诧异的是,时值四月的广府,天气已然回暖,她却系了一条格格不入的浅色丝巾,将白皙脖颈遮得严严实实。
这出奇一致的诡异画风,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许是察觉到大家有意无意的探究和注视,闵恬气定神闲清了清嗓子,主动解释:“昨晚酒店蚊子太多,我是易过敏体质,肿了一个大包,所以用丝巾遮一下。”
她边说边下意识摸了摸丝巾边缘。
众人听完,面上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然而,下一秒,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鬼使神差地,齐刷刷转向戴着口罩的大导演,眼神充满好奇与期待,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同样合理的解释。
本以为,按照关导的性子,恐怕不会对这种小事多做阐述。
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十分配合地给出理由:“感冒了,怕传染给大家。”
哦...
原来如此。
故事听完,众人不敢再继续打趣,开始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剧本中。
围读进行到晚上八点左右,中途休息。
闵恬拿过手机,出去接电话。
没过两分钟,大导演也站起身,往外面走。
当时,徐帆正好端着水杯,准备去茶水间倒水。
经过通往阳台的玻璃隔断门,无意间往外一瞥,恰好看到关导站在阴影处,将口罩摘下来。
男人单手随意地揣在裤兜里,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柔和,手机贴在耳边,嗓音几乎温柔地哄着,“乖乖的,回去涂点药,过两天就消了。”
徐帆不解。
涂药?消什么。
不待往深处想,突然,同一水平线上的左侧小阳台,传来另一道熟悉的女音,软糯嗔怪:“都怪你,让你别亲脖子,偏不信。”
徐帆瞬间睁大眼,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脑子里刹那间电光火石。
天呐。
她好像,撞破什么了不得的惊天秘密!
水也顾不上接,连忙小心翼翼地凑近玻璃门,把耳朵贴上去,想听得更真切些。
可惜,天不遂人愿。
敏锐的男人察觉到身后视线,即刻偏过头,那双锐利深邃的目光隔着透明玻璃,精准地与徐帆,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
尴尬,无声蔓延。
自打开机当天,关导无名指上的戒指就没离过手。
三位核心主创私底下早已猜测无数次,这位神秘的关太太,究竟是何方神圣,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本人真容。
没曾想,真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人姑娘每天都在他们眼皮底下晃悠,熟得不能再熟。
不得不说,关导这保密工作,这演技,真是太能装了,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思绪拉回,摄影棚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帘子被掀开,闵恬微喘着气走进来。
一看棚内满屋子的人,她立马顿在原地,礼貌地询问:“你们在谈事?要不我等会儿再来?”
魏家铭连忙开口,语气热情得有些过分:“不用不用,我们刚谈完,正忙着去布置外景呢,要走了,你们聊,你们慢慢聊。”
他边说边抬手,笑呵呵拍了拍关驭洲的肩膀,又对闵恬叮嘱,“下午的戏份重,多沟通一下,还有三个小时才开工,不急的。”
魏家铭前脚刚走,杨文序和徐帆也坐不住了,默契地相继起身,借口有事告辞。
两人一前一后,脚步轻快地离开摄影棚,脸上带着一种“窥破天机”的心满意足。
此情此景,落在闵恬眼里,只觉说不出的怪异,疑惑道:“他们怎么了?感觉像中了彩票头奖。”
关驭洲缓步朝她走近,捏了捏她红扑扑的小脸,低问:“跑这么急做什么。”
“不是你说的五分钟?”
男人似笑非笑:“我让你五分钟,就五分钟?”
“......”
闵恬捶他,忿忿不平地控诉:“万一迟到,今晚你又有理由欺负我,我才不上当。”
关驭洲喉间溢出低笑,伸手自然而然地揽住她的腰肢,将人带进怀里。
低下头,亲了亲她清香发顶,喉结滚动沙哑:“送人送了半小时,我占用你五分钟,很过分?”
歪理。
这能一样么。
她脑袋在他坚实的胸前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抚的小猫,嘟哝道:“韩老师已经杀青离组,关导以后,可以少喝点醋了。”
声音虽小,却清晰可闻。
“你说什么。”揽在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头顶阴影压下,危险气息逼近。
闵恬连忙改口:“我说关导才华横溢,不仅长得帅破天际,为人又宽宏大量。别说五分钟,就是五秒钟,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保证随叫随到,绝不拖延!”
她一脸正色,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无比真诚。
关驭洲垂目睨着她这副狗腿又可爱的模样,眸底深处掠过一丝笑意,却又故意板起脸。
欠收拾。
他在心里默道。
接下来的日子,拍摄进展顺利。
唯一让闵恬暗自打鼓的是,主创团三人的精神状态,似乎越来越扑朔迷离,难以捉摸。
徐编偶尔,看着她和关驭洲讨论剧本,总会自顾自地露出姨母笑,眼神放空,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剧本里。
杨制片有时候,会在气氛严肃的会议间隙,或者高压的拍摄现场,冷不丁冒出一句毫无关联的感叹:“今天天气真好啊,令人神清气爽,心情愉悦!”引得众人侧目。
魏副导更离谱,老是大晚上,估摸着休息时间,把电话打到她的手机上,开口就是:“喂,关导在吗?我找他有点事。”
找谁?
闵恬一开始还会愣住,下意识反问。
下秒,电话那头的魏家铭恍然回神,“哎呀,抱歉抱歉,看错号码,打错了打错了,瞧我这记性!”
然后迅速挂断,留下闵恬对着手机满头雾水。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仿佛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游戏。
短短半月,主创团成员里,至少有一半,全部戏精附体,乐此不疲地扮演着“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们又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滑稽角色,为紧张的拍摄日常平添许多隐晦乐趣。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眨眼,来到七月中旬。
也是杀青前的最后一场戏。
根据气象台最新播报,超强台风已形成强大气旋,正沿西北太平洋副热带高压边缘,稳定向偏西方向移动,预计其中心将于今日傍晚前后,在港岛以西约一百公里沿岸地区登陆。
天文台在晨间已正式发出八号烈风或暴风信号,提醒市民做好防风措施。
极端天气来临前,为确保人员安全,整个剧组大部分已提前撤离,只留下几名核心主创、必要的摄影灯光团队以及四位关键演员。
剩下的人留在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等台风。
闵恬感到好奇,记得过年时,关驭洲就提到过,杀青前,要等一场合适的台风。
他是如何预知今年七月中旬,就一定会有台风,而且好巧不巧,时间路径都如此契合?
关驭洲给出的答案是:“碰运气。”
好一个碰运气。
传闻中的锦鲤体质,恐怕非大导演莫属了。
中午十一点十五分,由于地理位置原因,广府一带也开始受到台风外围环流波及和影响。
天色阴沉如同傍晚,乌云压顶,大风渐起,卷起地上的落叶和沙尘,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此时的风力,估计已达到五级左右,行走略显困难。
拍摄地点,定在人工搭建的弥敦道“四记糖水铺”里。
铺子内外,门口和后厨的机位早已稳固架好,打光板牢牢固定。
四位演员皆已就位。
铺门外,那辆象征闻音如今身份地位的黑色轿车,也静静停靠在路边,随时融入风雨欲来的街景。
万事俱备,只欠总导演一声“开始”。
临近十二点整,风力增强些许,街道上几乎已无行人。
对讲机下达指令。
“《八号风球》最后一场第一镜,Action!”
场记打板声落下,现场顷刻安静,只剩狂风吹拂店铺招牌和树木发出的呜呜声响。
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镜头下的2007年弥敦道,在台风来临前的灰暗天光里,依稀可见岁月变迁与城市迅速发展,但那份独属于香江的市井气息,依旧顽强地留存着。
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平稳驶过略显空旷的街道。
车内,后座上的闻音正垂眸审阅手中文件。
一身剪裁极佳的藏蓝色定制衬衫套裙,勾勒出她干练优雅的身形线条,面料挺括,质感高级。
乌黑长发在脑后挽成低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脖颈。脸上化着精致却不过分张扬的妆容,眉眼间沉淀着岁月与阅历赋予的从容与锐利,唇色是素净的豆沙红,整个人散发出历经千帆后的沉稳气场与疏离感。
车子路过“四记糖水铺”时,闻音不知怎的,心头莫名一动,从文件中抬起头,目光透过车窗玻璃,落在那块在风中晃动略显陈旧的招牌上。
“靠边停。”
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
司机看向后视镜,露出一丝犹豫,谨慎提醒:“台风就要来了,外面不安全。”
“无妨,我下去看看,很快就走。”闻音已放下文件。
司机见状,不再多言,将车稳稳停靠在糖水铺门口,迅速下车,顶着风,小跑着为她拉开车门。
闻音弯腰下车,强劲的风吹乱她鬓角几缕发丝,她抬手拢了拢,然后挺直脊背,走进那间物是人非的糖水铺。
店内装修翻新过,但格局大致没变,处处透着熟悉的影子。
唯一不同的是,坐在柜台招呼客人的,不再是记忆里的阿婆,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她环视一圈,在靠墙的位置坐下。
老板见她气质不凡,衣着考究,连忙热情地上前招呼。
不经意打量,觉得女人有些面熟,好像在某些财经杂志或名流版面上见过,却一时不敢确认,更想不起名字。
“一碗绿豆沙,谢谢。”闻音开口,声线温和。
“好的,您稍等。”老板应声离开。
后厨里,一道挺拔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在案板前。
男人身上仅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黑色衬衫,袖子随意挽至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低头专注处理着食材,侧脸轮廓在厨房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却依然能看出其英挺的线条。
这位看似普通的“帮厨”,正是上个月,受瑞丰银行董事长亲自邀请,专程从华尔街归来,在国际金融界声名赫赫的华裔大鳄——陆征。
几分钟后,一碗散发清甜气息的绿豆沙被老板端上来,放在闻音面前。
“女士,您的绿豆沙,请慢用。”
闻音微微颔首,道了声谢谢。
她拿起白色瓷勺,舀起一勺熬煮得沙糯绵密的绿豆沙,缓缓送入口中。
淡淡陈皮香气在舌尖弥漫,与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瞬间重合。
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
闻音抬起头,目光投向后厨。
隔着一面密集缝隙的纱窗帘幕,隐约看到里面一道高大影廓,正在忙碌着,似乎对她的注视一无所知。
闻音就那样,静静地,看了好一阵。
她没有起身。
只在一片风声中,缓缓收回目光,重新埋下头,用小勺一口一口,极其缓慢却又异常认真地,将整碗绿豆沙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她拿出钱包,取出钞票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衣襟,头也不回地掀开门帘,步履沉稳地走向门外等候的黑色轿车,弯腰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轿车很快发动,驶离这条即将被台风席卷的街道,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和狂风之中。
老板一边收拾着碗勺,一边看着门外绝尘而去的车影,忍不住对后厨方向感叹道:“刚刚那位女士有福气,今天赶巧,吃到陆生亲手做的绿豆沙。”
镜头缓缓推转,给到厨房。
纱帘后,那道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停下动作。
随着门口风铃因狂风而不停晃动发出的叮当声,他映照在灯光下的侧脸轮廓,也一点点变得模糊,直至彻底淡出画面,融入背景昏暗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咔。”
低沉嗓音自监视器后方响起。
明明隔着好几米距离,混杂在呼啸的风声里,却犹如近在耳旁,裹挟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关驭洲放下对讲机,视线从镜头上移开,平静地宣布:“过了。”
消息很快通过微信群,传递给每一位剧组成员。
无论是在现场坚守的,还是已提前撤离的,集体沸腾,欢呼与祝贺的信息瞬间刷屏。
《八号风球》历时368天拍摄,于7月15日中午12点16分,正式全员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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