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对义字堂的爷们来说,这三天,比在坟圈子里跟野鬼泡一宿还难熬。
那口“百年柳木迎宾棺”就停在院子正中。
它通体漆黑,像一块从深夜里割下的墨,沉默地吞噬着周围的光,也吞噬着人心里的那点安稳。
第一天,天刚蒙蒙亮,胖三就顶着两个黑眼圈在院里打转,脚下的青石板被他踩得咯噔作响。
“就这么干等着?”他凑到大牛身边,压着嗓子,活像做贼。
大牛正用一块浸了桐油的麻布擦拭着杠木,动作一丝不苟,杠木在他手里渐渐透出温润的光泽。
他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老大说了等,就等。”
“可这玩意儿搁这儿,心里发毛啊。”胖三斜着眼,瞟了瞟那口迎宾棺,“我昨晚起夜,黑灯瞎火的,差点以为祖师爷显灵,躺里头视察工作呢。”
角落里,猴子正慢条斯理地盘着那条“九曲还魂绳”,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却跟淬了冰似的。
“你要是嘴再这么碎,我不介意让你进去提前体验一下。”
胖三脖子猛地一缩,立刻噤声。
这三天,陈义的房门几乎紧闭。
一日三餐,都是大牛端进去,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饭菜不见少,只有那碗黑不见底的汤药,会喝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下午,大牛再次推开门。
屋里光线晦暗,浓重的草药味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钻进鼻腔。
陈义盘腿坐在床上,赤着上身。
他皮肤苍白得像上好的宣纸,胸口那道为写催命状划开的口子已经结痂,像一道狰狞的朱砂印。
他双目紧闭,呼吸悠长,胸膛随着呼吸极轻微地起伏,每一次吐纳,都像是在和体内的某种亏空做着艰苦的拉锯。
“老大,喝点东西。”大牛将药碗放在床头。
陈义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
那双眼里布满了细密的血丝,可眼底深处,却清亮得惊人,宛如两盏在狂风中明灭不定的烛火。
“放着。”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你这身子骨……”大牛看着他,嘴笨,憋了半天也说不出句囫囵话。
“死不了。”陈义扯了扯嘴角,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更像一个用尽力气的表情,“一张状纸就要了我的命,那咱们义字堂的招牌,未免也太不值钱。”
他端起碗,将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
一股暖流顺喉而下,终于驱散了盘踞在五脏六腑间的一丝阴寒。
“外面都安分?”陈义问。
“安分。”大牛点头,“就是胖三那张嘴,被猴子拿话噎了两回,老实多了。”
陈义不再言语,重新阖上双眼。
大牛默默收拾好碗筷,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他知道,老大不是在歇着。
他是在跟那张催命状透支的阳气赛跑,跟自己身体里的损耗较劲。
这桩买卖,从头到尾,真正用命在扛的,只有老大一个。
同一时间,西交民巷,苏府。
五十年来,这栋死气沉沉的宅邸,第一次有了些许“人气”。
福伯擦掉了正堂牌匾上的蛛网尘埃,“苏府”二字褪色的描金,在午后的阳光下依稀可见。
他点燃三炷清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了一个空无一字的灵位前。
里屋,苏文清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暗纹寿衣。
料子是顶尖的,只是岁月这东西最不饶人,衣衫上沉淀着一股浓浓的樟木味。
他坐在轮椅上,由福伯推着,在荒芜的院子里,一寸一寸地挪。
这是他五十年来,第一次在白天,看见太阳。
阳光透过枯枝的缝隙筛下,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眯起眼,那双早已浑浊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迷茫。
“福伯,你说……人要是能重活一次,多好。”苏文清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福伯推着轮椅的手一僵,眼眶瞬间就红了:“老爷……”
“那年,我要是没听家里的,带着她远走高飞……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笔债了?”
苏文清像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问这五十年的枯寂光阴。
福伯说不出话。
他伺候了苏文清一辈子,怎会不知那段被尘封的往事。
年少轻狂的苏家大少,爱上了宫里最寂寞的那一抹红颜。
本该是一段风月佳话,却在家族利益和皇权更迭的碾压下,最终酿成了静心殿那场冲天的大火。
他活了下来,却也死了。
在这座宅子里,囚禁了自己整整五十年。
而她,用一缕阴魂,一双绣花鞋,隔着半个世纪的生死,递来了一封讨债的“战帖”。
“没什么好不好的,都是命。”苏文清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欠了债,就得还。我赖了五十年,够本了。”
他抬起头,望向院角那棵早已枯死的百年老槐。
“福伯,备车。”
“老爷,还没到三天……”
“不等了。”苏文清摇头,“让债主等太久,不合规矩。”
第三天,黄昏。
残阳的余晖,像泼洒的血,将义字堂的青瓦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猩红。
院中,百年柳木棺静卧。
旁边,开路神幡、静回避牌等一应仪仗森然排列,无风自动。
义字堂七个兄弟,尽数换上了一身便于活动的黑色劲装,腰扎麻绳,袖口紧束。
七个人,七尊石像,一言不发,浑身都绷着一股即将出鞘的锐气。
“吱呀——”
正堂的门,开了。
陈义走了出来。
他穿着同样的黑衣,脸色依旧不见血色,腰杆却挺得像一杆刺破苍穹的标枪。
他走到院中,目光从每个兄弟的脸上掠过,最后,落在那口迎宾棺上。
“时辰快到了。”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那边再没动静,咱们就得上门,‘请’人了。”
胖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手里的哭丧棒攥得更紧了几分。
猴子和老七分立棺材两头,手指已经虚按在九曲还魂绳上,蓄势待发。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
夜幕,开始一寸寸吞噬天边最后的光亮。
堂屋老挂钟的时针,即将指向午夜十二点。
就在那一刻。
“嘎吱——”
一阵老旧的汽车刹车声,在寂静的胡同口突兀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头顶炸开。
车门打开,关上。
紧接着,是脚步声。
一个人的脚步声,缓慢,沉重,还夹杂着一种轮子碾过石板路的轻微摩擦。
一步。
又一步。
不疾不徐,目标明确,径直朝着义字堂的大门而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院内,落针可闻。
“咚。”
一声沉闷的敲门声。
不是求人办事的“三长两短”,也不是鬼物上门的急促乱响。
就这么一下。
沉稳,厚重,带着一股了结所有恩怨的决绝。
胖三下意识就想张嘴。
陈义却抬起手,制止了他。
他独自走到门前,隔着那扇厚重的门板,沉声开口。
“门外何人?”
门外,沉默了片刻。
随即,一个苍老、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门板,响彻在死寂的院落里。
“西交民巷,甲十三号。”
“苏文清。”
“前来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