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清的脚步,出奇的稳。
他走向那口迎宾棺,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像是用尺子量过。
枯槁的身躯里,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来自五十年前的,不容更改的执拗。
福伯跪在地上,伸出手,却连那身藏青色寿衣的衣角都无法触及。
整个院子,只剩下老人赴死般的脚步声,和福伯压抑到变调的呜咽。
义字堂七个兄弟握紧杠木,看着这个亲手为自己送葬的老人,心头五味杂陈。
这阵仗,比面对百鬼夜行更让人窒息。
终于,苏文清停在棺前。
他没有回头。
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人斑的干瘦右手,轻轻抚过棺材边缘冰冷的木纹。
那动作,不像在触摸棺木。
更像在描摹一张早已冰冷的,深爱之人的遗容。
“阿静。”
“我来了。”
他轻声呢喃,几不可闻。
随即,他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颤巍巍抬起一条腿,跨入棺中。
“砰。”
一声闷响。
他不是躺进去的,是整个人直挺挺摔了进去。
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婴孩,蜷缩在黑暗的囚笼里。
“老爷——!”
福伯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彻底瘫软。
陈义面无表情,只朝大牛递去一个眼神。
大牛会意,上前抱起沉重的棺盖。
“不能盖!不能盖啊!”
福伯像是疯了,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死死抱住大牛的小腿,“求求你们,给他留口气!留口气啊!”
大牛低头看着这个为主人哭了一辈子的老仆,眉头一皱,脚下却重如泰山。
棺材里,传来苏文清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
“福伯。”
“这是我的路。”
“让他们……走。”
福伯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松开手,失魂落魄地跌坐一旁,目光空洞,再无一丝神采。
“盖棺。”
陈义的声音响起,冷得像铁。
大牛不再犹豫,双手一沉。
“哐——!”
沉重的柳木棺盖与棺身严丝合缝,那撞击的巨响震得人心头发颤,仿佛连院里的灯笼红光都被震得黯淡了几分。
世界,被一分为二。
棺内,棺外。
“猴子,老七,上绳。”
两人立刻上前,将那条泛着幽光的“九曲还魂绳”,以一种奇特的活扣手法,一圈圈缠上棺身。
“八仙归位!”
陈义一声低喝。
七个兄弟瞬间散开,连同陈义自己,恰好将黑棺围在中央,站成一个标准的“八仙抬棺阵”。
每个人都握住了属于自己的杠木,以及杠木末端连着的绳头。
“老大,这杠木不沾棺,怎么抬?”胖三看着这虚悬的阵仗,忍不住问。
“闭嘴。”陈义冷斥,“今晚抬的不是棺,是魂!用阳气抬,不用蛮力!”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口传来的尖锐刺痛。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黑沉沉的棺木上。
“苏文清,你听好了!”
“阳世五十年,你坐困愁城,是为囚!”
“阴路一炷香,你亲历火海,方为还!”
“此去静心殿,前尘旧事,一笔勾销!”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义双目猛地睁开,瞳中精光暴射!
“义字堂,执礼!”
“九曲还魂,阴阳开路!”
“起——灵——!”
最后一个“灵”字撕裂夜空,陈义与七个兄弟同时沉腰、吐气、发力!
八个人的动作整齐划一。
他们手中的杠木并非上抬,而是猛地向下一沉!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八根下沉的杠木,通过九曲还魂绳,竟将那口沉重的柳木棺,硬生生从地面上“拽”了起来!
棺材离地三寸,稳稳悬停,纹丝不动。
整个过程,死寂无声。
一股阴冷的力道顺着绳索钻进胖三体内,冻得他一哆嗦。
这重量,不是物理的沉。
是压在魂魄上的沉!
“稳住心神!阳气外放,随我走七星!”
陈义低吼,率先迈出第一步。
他脚踏玄妙“七星步”,整个八仙阵随之而动,如一个密不可分的活物,在小院里缓缓游走。
阵法转动,院内空气迅速变得粘稠、冰冷。
一层肉眼可见的白霜,开始在黑棺四周弥漫。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棺材里炸开!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正被千刀万剐。
成了。
“魂轿”已起,阴路已开。
苏文清的神魂,被八仙阵的阳气场硬生生逼出肉身,拖入了为他量身定做的炼狱。
棺材内。
苏文清猛地睁眼。
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一片冲天的火海!
雕梁画栋在燃烧,宫墙殿宇在坍塌,空气中弥漫着焦臭与血腥。
“陛下……你好狠的心……”
哀怨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
苏文清僵硬转头,看到了那个让他悔恨五十年的身影。
她一身红衣,站在古井边,脸上是泪,眼中是血,嘴角却挂着凄然的笑。
“阿静……”
他伸出手,却只穿过一片虚无。
他,只是一缕孤魂。
一个看客。
“苏郎,你好冷啊……”
“阿静”笑着,纵身一跃,投入了身后的火海。
“不——!”
苏文清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哐当!哐当!”
院子里,那口黑棺开始剧烈冲撞,像困着一头噬人的猛兽!
“不好!他要挣脱!”猴子惊呼,虎口被震得发麻。
“胖三!发什么呆!给老子稳住!”大牛怒吼。
“一点风月债,就让你心神失守?”陈义冷哼,脚下步伐陡然一变。
“八仙阵,转‘锁龙’!”
八人步法随之变换,八根杠木上下翻飞,九曲还魂绳瞬间绷紧,如八条铁链,将疯狂震动的棺材死死锁在阵法中央!
“啊啊啊——!”
棺内惨叫更甚。
苏文清的魂魄被强行拖拽,坠入冰冷刺骨的古井。
井底,那具穿着红衣的女尸,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她的脚上,只穿着一只红绣鞋。
滔天的怨气,瞬间将他的神魂挤压到近乎破碎!
“砰!”
一声巨响,棺材盖竟被从内部硬生生顶开一条缝!
一股浓郁的黑气,夹杂着血腥与腐朽,从缝隙中喷涌而出!
“不好!尸变!”老七骇然大叫。
苏文清阳寿将近,肉身阴气本就极重,神魂离体,怨气一冲,竟要当场化僵!
“想死?”
“债没还完,谁准你上路了!”
陈义眼中寒光一闪,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混着阳刚精气的鲜血,化作一道血箭,精准地喷在那道棺材缝隙上!
“滋啦——!”
黑气发出一声尖啸,被硬生生顶了回去!
棺盖“哐”的一声重重合拢!
“都给老子抓稳了!”
陈义抹去嘴角血迹,扛着杠木的肩膀猛地向上一顶!
“我义字堂送人上路,向来有去有回!”
“今天我倒要看看,是你这五十年的债硬,还是我这八仙阵的规矩硬!”
他一声暴喝,声震四野。
“龙抬头——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