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一声闷响。
这声音不像是木头砸在地上,更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擂在院中每个人的心口。
悬于半空的柳木棺,被八仙阵的阳刚煞气硬生生掼在地面,震起一圈肉眼可见的尘浪。
九曲还魂绳应声松弛,如死蛇般瘫软下来。
院内粘稠冰冷的空气瞬间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灯笼的红光重新变得温暖,夜风也恢复了寻常的温度。
一切都结束了。
八仙阵散。
义字堂七个兄弟腿一软,好几人当场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刚才那一记“龙抬头”,几乎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气力。
每个人都脸色煞白,汗水浸透了衣背,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老大……”
胖三撑着杠木,想站起来,两条腿却软得撑不住身子。
陈义没理他。
他站在原地,身形微微晃动,扛着杠木的肩膀在不住地颤抖。
胸口那股被强行压下的尖锐刺痛,此刻化作一把刀子,正在五脏六腑间翻江倒海。
他死死盯着那口静默的黑棺,喉头一甜,又是一口瘀血涌了上来。
他喉结滚动,硬生生将那股腥甜咽了回去。
“开棺。”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锈铁在摩擦。
大牛喘匀了气,走上前,双手扣住棺盖边缘,肌肉贲张,用力一掀。
“吱呀——”
沉重的棺盖被挪开。
福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几乎整个上半身都探进了棺材里。
棺中,苏文清安静地躺着。
他还活着,胸口有微弱的起伏。
可他又像是死了。
短短一炷香的工夫,他仿佛被抽走了几十年的阳寿。
满头黑发已化作一片霜雪。
干枯的脸庞上,每一道皱纹都深深刻进了骨头里。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他躺在那里,就是一个生命力彻底耗尽的枯槁老人。
“老爷……老爷!”福伯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
就在这时,苏文清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了怨,没有了悔,也没有了五十年的执念与痛苦。
只剩下一种雨过天晴后的澄澈与释然。
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眼角的沟壑,无声滑落。
他的目光越过福伯的肩膀,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陈义。
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多谢……陈师傅……”
“我……见着她了……”
“债……还清了……”
说完这句,他眼中的光彻底散去,嘴角却微微向上牵起,露出一个解脱的,甚至称得上是幸福的笑容。
随即,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胸口最后那点微弱的起伏,也彻底平息。
“老爷!”
福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抱着苏文清渐渐冰冷的身体,老泪纵横。
院子里一片死寂。
义字堂的兄弟们看着这一幕,心头堵得厉害。
他们接过最凶的活儿,抬过最邪的棺,可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手中走完最后一程,这种冲击,比面对煞王鬼影更甚。
哭了许久,福伯才慢慢止住悲声。
他小心翼翼地为苏文清整理好寿衣,仿佛那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他侍奉了一生的主人睡着了。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棺材,直挺挺地朝着陈义跪了下去。
一个响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砰!”
“福伯谢过陈师傅!谢过义字堂各位师傅!”
他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竟带着一种由衷的感激。
“谢谢你们……让我家老爷……走得体面,走得安心!”
这五十年的债,若不是义字堂用这种雷霆手段来“执礼”,苏文清怕是死都闭不上眼。
陈义默然片刻,将肩上的杠木拄在地上,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阴阳账已了,人死债消。”
他看着福伯,声音依旧沙哑。
“说说这趟活儿的报酬吧。”
规矩就是规矩。
活儿干完了,就得算账。
福伯闻言,没有丝毫意外。他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眼泪,转身走进内堂。
片刻后,他抱着一个积满灰尘的紫檀木盒,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陈师傅,我家老爷临来前交代过,义字堂的报酬,全在这里面。”
胖三等人的眼睛顿时亮了。
苏家,五十年前的豪门望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趟活儿又是见鬼又是折寿的,给多少钱都不过分。
福伯将木盒递到陈义面前。
陈义伸手接过,入手却是一沉。
他打开盒盖,看清里面的东西后,瞳孔微微一缩。
盒子里没有金条,也没有支票。
只有一沓泛黄的纸,最上面一张,赫然是这座宅子的地契。
地契下面,是一封用毛笔写就的长信。
“老大,这是啥?”胖三好奇地凑过脑袋。
陈义没有回答,而是拿起了那封信。
信是苏文清的笔迹,字迹苍劲,力透纸背。
信中,他将五十年前的恩怨原原本本写了出来。当年,他与宫中的静妃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但苏家为攀附权贵,竟暗中勾结奸佞,罗织罪名,诬告静妃与侍卫私通。
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静心殿大火,便是苏家一手策划的“灭口”惨剧。
苏家的飞黄腾达,正是建立在静妃的冤魂和枯骨之上。
苏文清得知真相后,痛不欲生,却无力对抗整个家族,只能如行尸走肉般,在这座罪孽深重的宅子里,被囚禁了五十年。
信的末尾,苏文清写道,他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苏家不义,其财不祥。
他将西交民巷甲十三号这座苏府,连同宅中密室里藏着的苏家历代积攒的所有财富,全部赠予“义字堂”。
他只有一个请求。
希望义字堂能在此处立足,继续秉持“义字当头,规矩至上”的祖训,替天下的冤魂执礼,莫让如他和阿静一般的悲剧,再度重演。
“我操……”
胖三看完了信,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下意识地爆了句粗口。
猴子、大牛几人也围了过来,一个个目瞪口呆。
“老大,这……这他娘的是不是说,这整座宅子,连同里面的金山银山,都是咱们的了?”
胖三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都变了调。
西交民巷,寸土寸金。
这么大一座三进的宅院,别说两亿了,二十亿都打不住!
他们本以为是来讨一笔凶险的买卖钱,谁知道,直接把债主的老巢给继承了?
陈义合上信,面色复杂。
他掂了掂手中的地契,只觉得这薄薄几张纸,比李万川那口千斤阴沉木棺材还要沉重。
李万川给的是钱,是买命钱。
苏文清给的,是因果,是责任。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这座在夜色中显得古老而破败的府邸,最后落在福伯身上。
“福伯,你家老爷的尸身,我们兄弟会用抬棺匠的最高规制,送他风光上路。”
顿了顿,他将地契和信收好,沉声道:
“这桩买卖,我义字堂接了。”
福伯再次跪下,泣不成声。
陈义没再看他,转身对身后已经傻掉的兄弟们挥了挥手。
“都别愣着了,干活儿。”
“把苏先生的棺材封好,准备正式起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