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
当陈义从那辆悄无声息的红旗车上下来,脚掌踏上苏家府邸门前冰凉的青石板时,这两个字,还在他脑海里投下巨大无比的阴影。
埋葬了五个王朝的地方。
他推开沉重的朱漆大门。
一股混杂着酒气、烤肉香和男人汗味的热浪,夹杂着划拳的喧嚣,轰然扑面。
“大哥回来了!”
“大哥!”
院里的石桌旁,胖三、猴子、大牛几人正喝得满脸红光,赤着膀子,桌上杯盘狼藉,显然是在尽情宣泄这几日的压抑与亢奋。
“哥,你可算回来了!”
胖三满嘴油光,晃晃悠悠地举着酒杯凑上来,酒气熏人。
“跟那老先生聊得咋样?没为难你吧?我跟你说,姓周的要是敢秋后算账,兄弟们抄家伙再跟他干一场!”
“没错!咱们现在可是龙气护体,怕他个鸟!”猴子拎着酒瓶嚷嚷。
陈义没有说话。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目光逐一扫过每一个人,扫过他们因为酒精和胜利而过度兴奋的脸。
院子里的喧闹,在他沉寂的注视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冷却下来。
兄弟们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陈义的眼神,太沉了。
那不是一场硬仗打赢后的松弛,而是天塌下来之前的死寂。
“都坐。”
陈义自己先拉了张凳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仰头灌下,喉结滚动。
胖三几人面面相觑,酒醒了大半,乖乖地坐回原位,连呼吸都放轻了。
“今天,见了位老先生。”
陈义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像一枚钉子,楔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接了趟新活儿。”
“新活儿?好事啊!”胖三立刻来了精神,搓着手,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哥,哪家的大户?这次开价多少?是不是比李家的还高?”
陈义瞥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
他反问道:“胖三,我问你,咱们义字堂的本事,抬过最重的东西是什么?”
“啊?”胖三一愣。
“是李万川那口千斤阴沉木棺?”
陈义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
“还是护龙人那三百六十块阴沉铁木?”
“又或者是那方无形的镇国玉印?”
这话问得几人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大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牛瓮声瓮气地说道:“大哥,只要你发话,天王老子的棺材,俺也敢上去搭把手。”
“说得好。”
陈义点了点头,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国殇。”
“国……啥玩意儿?”胖三挠了挠头,满脸困惑,“哥,你说的是哪国的富商?姓尚的?”
猴子和老七他们也是一脸茫然。
“是国家的国。”
“伤亡的殇。”
陈义的声音陡然变冷,像数九寒冬里,坟头刮过的风。
“自古以来,神州大地上,所有战死沙场的兵卒怨气。”
“所有改朝换代的血海深仇。”
“所有被冤杀的忠臣,被遗忘的百姓……”
“他们所有不甘的执念,汇聚成了一股东西。”
“那东西,就叫【国殇】。”
院子里,刹那间针落可闻。
刚才还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彻底冻结。
胖三脸上的醉意和油光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种毫无血色的煞白。
猴子手里的酒杯拿捏不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却浑然不觉。
他们是抬棺匠,是常年跟死人、邪祟打交道的脏活累活的执行者。
可陈义嘴里描绘的东西,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贫瘠的想象力。
那不是鬼,不是煞,甚至不是魔。
那是……一个民族数千年历史,流血不止的伤口本身!
“哥……你……你他妈别吓我……”猴子嘴唇哆嗦着,牙齿都在打颤,“那玩意儿……那玩意儿怎么抬?用什么装?”
“用【社稷】装。”
陈义吐出一个字。
“一口无形的棺材,镇了它几千年。现在,那口棺材快裂了,里面的东西,要出来了。”
“一出来,就是兵戈、瘟疫、天灾。”
“咕咚。”
胖三狠狠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却干得发疼,他脸色比哭还难看。
“哥,你的意思是……咱们要去抬……抬那个怪物?”
陈义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胖三猛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肥硕的身躯抖得像筛糠。
“那是人能干的活儿吗?那他娘的是去送死!不,是送死都找不到尸首!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你小子连个媳妇都没有,哪来的小?”老七忍不住骂了一句,可他自己的腿肚子也在转筋。
“我不管!这活儿没法接!给多少钱都没法接!”胖三把头摇得像触了电。
“价钱,倒是谈了。”陈义不紧不慢地说道,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
“谈了也没用!金山银山我也不……”
胖三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卡住了。
他死死瞪着陈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试探性地问。
“……多……多少?”
陈义嘴角扯出一个森然的弧度,伸出两根手指。
“两……两亿?”胖三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光亮,但那光亮瞬间就被更深的恐惧淹没,“两亿也不行!这他妈是会魂飞魄散的买卖!”
陈义摇了摇头。
“二十亿?!”胖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破音的尖锐。
陈义还是摇头,嘿嘿一笑,一口白牙在夜色下泛着瘆人的光。
“办成了,周文谦那个‘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协会’,一年的经费,归咱们。”
“……”
院子里,再次陷入了坟场般的死寂。
胖三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脸上的肥肉一抽一抽的,大脑彻底宕机。
猴子、大牛、老七几个人,也是一副被天雷劈中的表情,呆若木鸡。
“哥……你再说一遍?”胖三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儿里硬挤出来的,又干又涩。
“我说,护龙人协会,一年的开销,都进咱们的腰包。”
“我操!”
胖三猛地一拍大腿,那一声巨响,像是给他自己壮胆。
他脸上的恐惧没有消失,反而被一种更加狂热的贪婪死死压了下去!
那是一种亡命徒的疯狂!
他两眼放光,呼吸都变得粗重,开始掰着手指头,魔怔般地计算。
“护龙人啊!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单位!他们一年得花多少钱?勘探、研发、收缴宝贝、给那帮老专家发工资……我滴个乖乖,那他妈不得是天文数字?!”
“哥!这活儿,咱们接了!”
胖三一改刚才的怂样,猛地拍着自己肥厚的胸脯,像是要拍碎心里的恐惧。
“不就是【国殇】吗?抬!必须抬!为了这点钱……不对,是为了天下苍生!我胖三,万死不辞!”
这副慷慨激昂的样子,配上他那张写满“我好怕但钱好多”的脸,让旁边的猴子和老七都看傻了。
陈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出息。”
他收起笑容,神情重新变得肃穆。
“钱,只是个由头。这趟活儿,是咱们义字堂的宿命。”
陈义站起身,目光如刀,割开夜色。
“老祖宗传下这‘八仙抬棺’的绝活,不是为了给富豪权贵当牛做马,抬的也不是金银财宝。”
“等的就是今天这口棺材。”
“抬的是国运,渡的是亡魂,安的是社稷。这才是抬棺匠真正的‘义’字当头!”
“这活儿,缺一个人都办不成。”
“我只问你们一句,从李万川的凶棺,到苏文清的龙气,再到西山上的国葬,哪一次我们怂过?”
“还当不当自己是义字堂的兄弟?”
“还认不认我这个杠头?!”
最后一句,声如炸雷!
一番话,说得众人血往上涌。
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同生共死的兄弟义气,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大哥,你指哪儿,我们打哪儿!”大牛第一个站起来,声音像砸在地上的石头。
“没错!干了!”
“大不了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兄弟们纷纷响应,眼神中的动摇和害怕,重新凝成了磐石般的坚定。
“好。”
陈义满意地点头。
“都回去收拾东西,把咱们压箱底的家伙什儿全都带上。杠木、绳索、法器,一样不能少。”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深邃的夜空,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那座亘古长存的万山之祖。
“七天后,子时,有人来接。”
“咱们去昆仑。”
“给这天下,办一场最大的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