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死”字,从陈义嘴里吐出来,轻描淡写。
院子里刚刚升腾的燥热,却被这个字瞬间抽干了温度。
死。
给一个活人,打一口写满了“死”字的棺材。
这不是挑衅。
这是宣判。
胖三喉结滚动,脸上的横肉都在发颤,刚刚灌满胸膛的豪勇,像是被扎漏了的气囊,发出“呲”的一声轻响。
“老……老大,这……这是不是有点过了?”他声音发虚。
金丝楠木,王侯之制,这得是多大一笔钱。
钱是小事。
关键是,棺材上刻个“死”字送上门,就再无半点转圜余地。
京城五行门,一听就根深蒂固,真把对方逼到绝路,鱼死网破怎么办?
陈义转头,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情绪,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却让胖三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胖三,你觉得,我们送一口雕龙画凤的棺材过去,人家就会念我们的好?”
“会把宅子和龙气双手奉还,再给我们磕头赔罪?”
胖三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人家送的是催命的白帖,我们回一口催命的黑棺,这叫礼尚往来。”
陈义收回目光,声音不高,每个字却都砸在青石板上,铿锵作响。
“这是规矩。”
“抬棺匠,吃的就是规矩这碗饭。”
“别人不讲规矩,我们替他讲。”
“他想让我们死,我们就先送他一口棺材,让他自己躺进去,试试尺寸合不合身。”
这番话,让整个院子落针可闻。
大牛、猴子他们几个眼里最后那点顾虑,彻底被烧成了灰,只剩下一种滚烫的、近乎癫狂的灼光。
对,这他娘的才是义字堂!
怕?
从跟着老大强闯百鬼夜行,抬棺砸碎镇魂桩那天起,他们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了!
“老大,我懂了!”胖三狠狠一拍大腿,脸上的畏缩被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取代。
“不就是一口金丝楠木棺材吗!”
“我保证找全京城最好的手艺,给他打一口最气派,最舒坦的!”
“保证让他躺进去,就再也舍不得出来!”
他想通了。
老大这是要杀鸡儆猴!
这一战,必须打出雷霆万钧之势,否则往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苏家大宅门口吠两声。
“去吧。”陈义摆了摆手。
“得嘞!”
胖三领命,酒意散尽,整个人像是上了发条,转身就朝府外冲去,那架势,不像去订棺材,倒像是去抢亲。
一夜之间,苏家大宅这台沉寂了半个世纪的古老机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效率,重新开始运转。
福伯遵从吩咐,府门紧闭,高挂“闭门谢客”的牌子。
府内,却是一片森然。
后院库房,大牛独自一人,将那口专为活人准备的“百年柳木迎宾棺”请了出来。
他没用抹布,而是用一张浸透了朱砂的软布,一遍,又一遍,无声地擦拭着漆黑如墨的棺身。
库房里阴寒刺骨,大牛却如一尊磐石,每一次擦拭,都将自身的阳刚血气,烙印在这口为活人送葬的凶棺之上。
猴子则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了京城深沉的夜色,无人知晓他的去向。
而陈义,谁也没有打扰。
他独自一人,回到书房,站在那面冰冷的生铁墙前。
他没有开门。
只是伸出手,掌心轻轻贴在铁门上。
体内那道初生的紫金龙气,与墙后青铜巨棺中蛰伏的国运龙气,瞬间建立了共鸣。
一股温润而浩瀚的力量,顺着他的手臂,如长江大河般涌入四肢百骸,默默修复着昆仑之行留下的内伤,让他整个人的气息,愈发沉凝如渊。
他在养自己。
也在养这口镇宅的巨棺。
人养龙气,龙气亦养人。
他要以最完满的状态,迎接这场义字堂在京城的立威之战。
……
两天后。
京城,鲁班坊,“百年张”棺材铺。
胖三挺着肚子,身后跟着两个临时雇来的壮汉,一脚踏进了门槛。
“掌柜的呢?”胖三的声音,让铺子里挂着的墨斗都颤了颤。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人,正戴着老花镜,用锉刀打磨榫卯,闻声头也不抬:“打棺材,排队。急用,出门右转,有现成的。”
“我这活儿,你非接不可。”胖三走到桌前,从怀里摸出一根金条,轻轻放在桌上。
锉刀的声音,停了。
老掌柜缓缓抬头,推了推镜片,浑浊的眼珠从金条上滑过,又落回胖三脸上。
“什么活儿?”
“打一口棺材。”
“说规制。”
“金丝楠木,千年老料,整木。长九尺九,宽四尺九,厚九寸九。”
老掌柜的眉毛动了一下。
王侯之制,给活人用,是催命。
“内里九层锦缎铺底。外面,什么花纹都不要。”胖三凑到老掌柜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用上好的朱砂,在棺盖、棺头、棺尾,还有两侧,各写一个大字。”
“什么字?”
“死。”
“哐当。”
锉刀掉在地上。
老掌柜猛地站起,浑身剧颤,脸色瞬间褪得没有一丝血色,指着胖三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是什么人?这活儿伤天害理,断子绝孙!多少钱都不接!不接!”
给活人打棺材,是大忌。
用王侯之制,是僭越。
棺身上用朱砂写满“死”字,这已经不是在造孽了,这是在请阎王爷上门勾魂!这口棺材只要造成,必然见血光!他一个手艺人,哪里敢沾这种滔天因果?
“老头儿,你别管我是谁,也别管这棺材给谁用。”胖三见状,冷笑一声,又从怀里摸出四根一模一样的金条,一根一根,整整齐齐地码在柜台上。
“五根金条,一口棺材。你做,还是不做?”
金光晃眼。
老掌柜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子,这足够他把整条鲁班坊买下来。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渗出冷汗。
一边是泼天富贵。
一边是未知死活。
“我……”他嘴唇哆嗦,说不出一句整话。
“老头儿,我劝你想清楚。”胖三收起笑容,脸色沉了下来,“我老大说,这活儿,全京城只有你手艺最好。你要是不接,我扭头就走。”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冰渣。
“往后你这铺子,怕是就只能给你自己打棺材用了。”
威胁。
毫不掩饰的威胁!
老掌柜打了个寒颤,最后一丝挣扎也被这股寒意彻底浇灭。
他知道,眼前这个胖子,没有半句玩笑。
这种人,他惹不起。
接了,是沾因果。
不接,是现在死。
老掌柜脸上浮现一丝惨笑,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他弯下腰,颤巍巍地捡起地上的锉刀,声音嘶哑:“做……我做……”
“这就对了。”胖三重新露出笑脸,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天,送到西交民巷,苏家大宅。”
说完,他领着人,转身离去。
只留老掌柜瘫坐在椅子上,对着五根金条,老泪纵横。
……
第三天,黄昏。
一辆蒙着黑布的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苏家大宅后门。
几个苦力七手八脚,将一个巨大的物件抬进了院子。
当黑布被揭开。
院中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一口巨大的棺材,静卧在庭院中央。
它通体呈现暗金色,遍布着瑰丽如水波的纹路,在夕阳下流淌着一层幽光。
千年金丝楠木,王侯之棺。
木料顶级,做工顶级。
然而,这口本该贵气非凡的棺材,却散发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凶性。
只因在它光滑如镜的棺盖正中,以及前后左右四个方位,都用血一样鲜红的朱砂,写着一个笔锋狰狞、杀气四溢的——
“死”!
五个血红的“死”字,如同五只睁开的怨毒眼睛,死死地钉在这口棺材上,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感觉有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后颈。
大牛、老七几人围着棺材,眼神里全是兴奋与快意。
福伯躲在廊柱后,脸色惨白,两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造孽!这帮小爷,是真敢啊!
就在这时,猴子像个影子,从墙角的阴影里钻了出来,径直走到陈义面前,递上一张纸条。
“老大,查清了。”
陈义接过,展开。
上面是五行门门主“九爷”的生平。
金万九,六十八岁,五行门金字辈门主,一手相土看水的本事出神入化,在京城黑白两道都极有分量。
纸条的最后,是他的生辰八字。
陈义看完,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飞灰。
“老大,什么时候动手?”猴子眼中凶光闪烁。
陈义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不急。”
他走到那口凶棺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棺盖上那个冰冷的“死”字。
“白帖催命,是暗箭。”
“我们送棺上路,得敲锣打鼓,风风光光。”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所有兄弟,一字一顿,如落重锤。
“传我的话,明日清晨,义字堂全体出殡。”
“为京城五行门,金九爷……送行!”